1998年处暑的夜晚过去后,镇长李华春家多了个孩子。人们的记忆一致地发生了篡忘,那一夜的横空剑光成为只有小陈知晓的隐秘残象。他在嗥啸中昏死,对于后续的景象无从得知。莹莹青华,涨扩充盈,遮蔽了危险,也隔断了真相。
在他的记忆力,那天夜里老陈爷牵起他,走出老屋,踱着月光,似乎就是一路把他送到了李叔家。李叔是他父亲的战友,他的父亲牺牲在了遥远的地方。爷爷要去另外一个很远的地方,把他托付给李叔抚养。
——父亲又是谁呢?长成什么样?多高?胖吗?瘦吗?这一切小陈全无印象。对他来说“父亲”只是个称呼,都谈不上是一个符号。他一个人躺在蚊帐里,把素白的纱盖在脸上,那种隔窥的视角时常唤出另一些视像,仿佛他曾坐层拂的帐幕后,看着远处有一个人绾发。光照沉红,人影倚窗,他伸手朝帐外,想要呼唤对方,既不知那是谁,也不知这为何。
——那是谁?妈妈?
把脸庞埋在丝络里的孩子,晃动着脖颈,粗粝的丝料摩挲着皮肤,沙沙地响,仿佛一只昆虫在爬动、漫游、徜徉。那是他的观想,一只青苍的蝉,又有些玉翠的釉润。老屋的梁上夏天会栖歇许多蝉,它们在木柱与土壁上曳踞,不鸣颤,不飞翔,在阴凉中缓蹒地游移。像是在做梦。或者冥想。在这间屋子里,小陈闭上眼,就会有一只青蝉子,从床架上腾起,朝着窗口飞去——
“弟弟——放小当家了!——”门外的女孩嘹脆的喊一声,小陈把头一昂,笑着就应。“来了,姐。”
1998年8月24日的清晨,李华春在泥泞的走蛟口岸边,告别了连长,抱着小陈回到了家。他记得这是他最要好的战友的遗孤,那个兄弟牺牲了,或者是一场演习,又或者是一次事故。他忆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记得一阵烟尘爆漫,然后听到那个声音“我娃儿就麻烦你了”。
李家有一个女儿,比小陈大些,时年八岁,取名李青露。这是李华春那位做语文教师的妻子,黄琼英的手笔。胖胖的妇人戴着圆圆的眼镜,留着卷卷的头发,两颊有着艳艳的天然红,在灯下开了门,看到丈夫抱着孩子回来,听男人讲完,第一反应是把李镇长拉到阳台上,抬手抽了一耳光。
“你个舅子,是不是编鬼话在唬我。”
“啷个得嘛,得都不得。”
“啷个不得?嘿呀,你阔以哦,有胆色,抱起娃儿就往屋头冲。怕不是心痛国人的亲骨肉。”
李妻捻起指甲,就要去抓挖丈夫的脸。李镇长一边咂咬着唇,一边扭身躲。
“我晓得,你狗日的重男轻女——我不准生了,找别个给你弄了个——明天老子就去县头举报你龟儿——”
坐在沙发上茫然无知的小陈摆着头,看着正对着自己、盖着雪纺布、方方正正的灰盒子。他从盒子中那面荧暗的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歪头,那个影子也歪头。他眨眼,那个影子也眨眼。身后的拐角深处传来开门声,他转过头,穿着绛色里衣的李青露,光着脚走了出来。
“妈,老汉。你们搞啥子。”
那是小陈和李青露相逢,他蜷缩在雨披下、窝坐在沙发上,悬空晃荡的双脚,在那一刻停下。稍长的女孩扭过头来,惺忪的眼睛亮晶晶,额角和侧鬓都被暖灯勾出细柔的金茸毛。李镇长和黄老师息了争执,从阳台外一前一后的站进来。
“嘿——露露,你啷个醒了?”
“你们好吵人啊——列是哪个啊?”
眼见得李青露一路走到小陈面前,蹲了下来,打量着沙发上的小男孩。李镇长一时找不到话形容,只好求助似的看向身侧的妻子。黄老师咬抿了唇,手又绕到他腰后狠狠地掐了一下,终于改换音调、堆笑开口。
——这是弟弟。
李青露蹲下来,把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和小陈对视了那么一阵。小陈看到她眼底也映出了自己,那片晶澄的眸光,突然温柔地漾开。
李青露抬手拨开雨披暗挺的塑料帽角,摸了摸小陈的脸。
——像个洋娃娃,真漂亮。
那日天大亮之后,小陈领着自己的养父养母姐姐,回到了山中的小屋。榫卯如旧,檐窗依稀。土墙中央是一重木门,门后是一方夯土的院坝,再往后是壁裂檐开的两层川东旧式土木小楼。小陈领着黄琼英与李春华踩着木梯,上到阁楼,三角的顶盖下,面东开了一扇栅窗,窗下放着一个破絮蒲团、一方失漆木匣。
木匣里装着一个环龙形的挂件,沉峻、冰沁,纹刻着密细的精小驳乱杂纹,摆件下是一张烈士证,和一个空弹头。捧着匣子、站在梯口的李氏夫妻,抚摸着弹壳,转头去看身后的姊弟。
李青露正像模像样地盘坐在蒲团上,手边放着烛台,小陈蹲在旁边,透过窗子望着天。
“你看,我在打坐——”
“什么是打坐?”
“哎呀,电视上坐着这样的东西,然后,你看把手这样抱起来——就是打坐——”
“什么是电视?”
夫妻俩踏进屋内时,那些颇有年岁的朴陋物件,让他们一直皱着眉。尤其当小陈蹲在地上,用一双小手搓打着火镰、点亮烛台时,黄琼英差点哭了出来。火星跳溅到孩子的手背上,孩子毫无反应,反而是她吸着气,捂住了嘴,“乖乖,不打了——”。
她是个老师,很喜欢孩子。计划生育的政策让她早早地上了环,迫使她放弃了“儿女双全”的心愿。如今在这样的楼里,又听到是这样的机缘。
“行。我同意了。”
“啊。好——好——我就晓得,你是个通情达理的。”
“他叫啥子名字哦,总不能一直喊乖乖噻——”
“我下午去办公室查一下。”
门一推开,已回到当下,2000年的夏至。又长了两岁小陈推开门,也赤着脚,和李青露齐齐窝在客厅刚换的竹沙发上。小陈学姐姐的样子,把双腿交盘在沙发上,然后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块荧亮的光屏。李青露支起一只手臂,撑住自己的下巴。彩光在孩子们脸上闪动,台湾配音的对白声让他们全身心投入。小当家揭开锅盖的瞬间,金黄的锅气光沫仿佛溢出了屏幕,能够扑到他们脸上。
动画的魅力让孩子们放松了警惕,忘了这是学日的午后。门外轻扭钥匙的声音被姊弟的笑声掩没了,然后锁芯轻启,门缝里显出黄老师那副圆圆的眼镜。
“李青露——陈迎欢——”
叫学名是一种强烈的威吓。沙发上的孩子转过头来,黄老师已经推开了门,提着教案,踏进屋来。李青露把手里的遥控器往弟弟身上一甩。
“是弟弟要看的!”
被取名“陈迎欢”的小男孩捧住遥控器,熟练地低下头。
“妈——是我要看的——”
两年前李镇长翻阅户籍无果、和黄老师商量着该送小陈上学,于是两个人、以黄老师的意见为主,取下了“陈迎欢”的大名。陈,是为战友续后;迎欢,则是欢迎的倒组。他们希望正如这个家欢迎这个孩子、未来的命运也能给予孩子许多的快乐。两人将8月24日订做孩子的生日,姑且算作六岁。入了学,读了书。两个大人逐渐发现,自己的小儿子,好像很有有些神童的潜质,便更加欢喜,也更加庆幸。
“我还不晓得你!我还不晓得你!露露,你们班主任给我说,你天天上课就在那儿瞟瞟瞟、动动动——你看哈欢欢,你列个当姐的,真的是,好意思?中午列个把小时,不看电视心头有猫抓?”
黄老师伸着指头,一路隔空把尖叫着的李青露戳进了卧室。陈迎欢放下遥控,小脚跑得飞快,到自己房间卷起书包,转身就往外跑。
“妈,我去学校了——”
他一路跑到阳光下,冲出了镇政府家属院,把书包带子挂到肩膀上,然后回头朝着家窗口的方向双手合十,做了个佛礼。这也是从电视上学来的,他为姐姐即将受到的诘问表示安慰。低头时,脖子上的挂佩硌到了喉咙,他撩开领口、扯了扯那个挂佩,那个老屋盒子里又黑又凉的龙形环佩,被黄老师用红线串起、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陈迎欢想,或许是个宝贝,对,爷爷留下来的宝贝。通过他从电视里学来的朴素知识,他理所当然地模仿着纪录片里教授的语气“汉朝的玉呀,唐代的瓷呀,你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啊——”
他把环佩迎着阳光举起来,所有的忧郁和疑惑早已都不见了。晦糙的黒色甚至没有反射一丝阳光。黄老师考据许久终于定论的“衔尾螭龙”形状,在他眼里就是个画得很糟糕的圆。他眯了眯眼睛,把它又放回衣领。
——汉朝的玉呀,唐代的瓷呀,你呀,你呀,到底是个啥东西呀?
陈迎欢背着书包,晃进了南埔镇中心小学的校门。前桌的涛子,手里还有两本老夫子;后座的眼镜儿,不知道下午带不带糖来吃。他这样想着,无来由地肩头一紧。骤凝的寒凉像是风,却又更加刺冽,锥入他的身体。
陈迎欢抬头,小小的眼睛里,有大大的疑惑。一种本能使他左右甩动了几下脑瓜,举起头,便往教学楼楼顶望去。
——一道长发的侧影在楼顶的铁栏杆招了招手,然后张开双臂,纵身一跃。
砰嗤。
陈迎欢被束钉在原地,稠郁的阴炁像是沼池,刺髓的寒意渗入毛孔、窜进经络,朝着胸腔内的心脏,狠狠一攒。久违地,一股腥辣的炎沸烫痛从喉底窜出。他闷咳,嘴角飞出一丝血沫。疼痛的炎灼,从胸口炸开,冲驱阴炁的同时,也让周身的骨骼都在爆响。
他朝着前方扑倒。
沙沙沙——咯咯咯——
前方的空地上,俯面匍地的女尸,把头颅一寸一寸,僵械地拧转,转过二百七十度,忽然勾起嘴,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