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迎欢和李青露都在开中念书,一个高三、在老城本部,一个高一、在新城校区。县城的移民还在推进,老城在江岸之北,新城在江岸之南。眼下两片城区靠着六十年代兴修的江安大桥连通,正在紧锣密鼓的拆搬。新校区还未完全建成,只能容纳部分学生;老校区因为清幽、远僻,成为初中初三部、高中高三部的驻址。
在老城本部校门口下了车,李青露招呼陈迎欢给他拖箱子,临时监护人老黄刻意戴了帽子和手套。青砖、白粉、绿窗、红瓦,萦漫着二十世纪氛围。回廊与露台、窗框和门洞,刻凿着红星形状的空腔。偶有一两面得幸存留的老墙,尚存着红旗、锤镰、臂膀、工农兵一系列浮雕。
历史烙印散发着深浓的暮气,唤醒了行人心中的回忆。从血火到沉默再到复苏,世事十足地吊诡。人们放弃自己树建的偶像、高地,就如忘掉承诺与盟约一样寻常。反省是一种推倒与改换,却永远不能谈成是挽救。它面向现在、面向未来,对于既成的过去只存在一种失语与无力。
站在这片即将长眠水下、永久消逝的老校区内,黄九指扶栏望向校外的街区。掘楼倒房的城市千疮百孔,每一处堆放着残砖断垣的地基都成为了遗迹,仿佛被伐光了树的森林,贴地的残茬无边无际。
“太过分了!我小学毕业,小学翻修——中学毕业,中学扩建——现在高中毕业,学校都要没了!——”李青露瞥了一眼灰沙扬沸的远方,转回了头。
社会在发展,生活在进步。怪只怪你生得太早,长得太快,变成一个没有福气的老女人。
陈迎欢低头一手提溜着行李箱,一手托着塑料小碗。老城本部门外的食摊仍旧兴旺,他买了一碗最爱的凉面正呲溜呲溜地吸,顺便挤兑两句。
李青露横了他一眼,伸手正要掐他脸,迎面跑来一堆她班上的同学。“露露!你弟弟来啦!”踢踢踏踏的少女们荡着发辫、挺着细腰,莺燕娇笑地跑来。“来弟弟,让姐姐抱抱——”
陈迎欢被辣椒粉和冷碱面噎住喉管,撒开箱子,边咳边跑。
“姐,我得赶紧去学校了。”
陈迎欢一步踏过教学楼的梯坎,一步蹿上门洞,再一步已经掠到楼外的广场上。“弟弟别走啊”,他几乎一哆嗦,恨不得提炁从校门上跳出去。
坐回那辆熟悉的五菱宏光,主驾驶座上的老黄插了钥匙、笑眯眯地盯着他。陈迎欢灌着矿泉水,催促着他开车。老黄摆了摆脑袋,身在福中不知福,饱汉不知饿汉饥。后面的座椅上,大黑打响鼻的声音又传过来。陈迎欢转过头,和它大眼瞪小眼,把嘴里含着的水,喷到狗头上。
汪!汪!
你再骂!
老黄把手机搁到驾驶台上,随便滑了一首歌,盖住了两人的争吵。银灰的小面包在漫荡的灰土扬尘里风骚地转向、超车、变道,穿出老城黄蒙蒙的街道,开上了江安桥,随着满载渣土、建材的大货车,涌向了对面山青水绿、楼高窗明的新区。
“你书还是要好生读一哈。至少考个大学嘛——现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哪儿还有啥子大道。你修到天上去,天上也没得神仙——羽化长生,都是淡扯扯。活着的时候,有一分本事,出一分力。死了,也就死求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老黄你说话要自重、要小心哦——”
“哪个见过?你见过还是我见过?我列辈子,啥子都见过,就是列些神圣仙佛,一个都没见过。修玄嘛,跟学武、打铁一样,功夫在自身。天上既然没得凌霄殿,地下那肯定就没得阎罗王。生死消长,阴阳二炁,那按现在的说法,不都是个未知能量?”
“哦豁——你又是看的哪本吹吹文学?”
“你笑锤子。都二十一世纪了,你是个现代的人,要相信科学,懂不?迟早有一天,我们肯定能把啥子都弄懂、让生活变得更好、能把世界变得更好——”
这一段老黄说得尤其诚恳。
陈迎欢愣了愣,摆了摆手,你到底要说啥子哦。
老黄歪了歪头。我也不晓得。
学校门口,老黄看着陈迎欢拖着箱子、挎着背包,从方厚的“开州中学”校名石墩子旁跑过,绕到石头背后去了。来来往往的孩子,三五结伴,打闹吆喊,从车窗边走过去,也走向学校里去了。二十一世纪的孩子,身量高高,笑容亮亮,衣服穿得好看,跑跳都透着朝气。
他看了一会儿,把车窗摇下,这才摘掉了头上的厚线帽、手上的皮手套。
“二十一世纪,我们肯定能把啥子都弄懂,让生活变得更好,把世界变得更好。”
大黑爬到副驾驶座上,把头搭到他腿上。他这样对着大黑说着,摸摸了狗子的头。大黑点了点头、闭上了眼。他也合上眼睛,靠住头枕,腰臀往后挪了挪,想让自己瘫得更舒服些。
算起来,黄九指马上就要五十岁了;如果按照他同龄人的轨迹,结婚结得早些,他现在孙子也不比陈迎欢小多少。知天命。他对着后视镜,觑眼望着几近全白的头发,像是一片雪。
茫怆的雪,贯穿了他记忆的前半段,笼罩着整个六十年代。
——那是六十年代的一场大雪,黄九指还是孩子。山里庄子失去了粮食,公社书记下山到镇上去报告,反而死在了武斗的混乱中。村里的人把书记的尸体抬回来,书记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纸板,写着他不懂的字。
“书记家里原先是臭老九,要被打倒。”人们这样说着,竟然逐渐不敢在山林里为他留下一块墓地。“打倒”与“被打倒”,“斗争者”与“被斗争者”,世界被变成了单纯的两极,做歼灭运动。不是一方对撞另一方,反而像是一方毁灭另一方。镇上的人带着县里的人来了一趟,在一个晚上,在雪地里点起了火把。
他们砍下一颗大树,原本准备把书记的尸体吊上去。但发胀腐臭的血肉,和啮齿类啃食后的疮洞,最终使这个计划报销。灰黑的老鼠在人身中钻来钻去,然后像是一团红葫芦,拖着滴答的血迹,蹿向路边。
太恶心了,山外的人这样想,有些人吐了。
但山里人吐不出来,他们只能在喉头翻两口酸水,还得费力地咽回去。全村的老少依然饿着肚子、俭苛地计划着每一颗粮食。两把麦麸、两根山菜、两个土豆、一口白米,即使这样也已经难以为继。
山外的来客执意点起了火把,让山里的人站成四排,在雪场中点火,焚烧了书记的尸体。然后扒光了书记的遗孀、女儿,让她们在隆冬积雪中,扇自己耳光。
书记的妻子在雪里跪下,抽着自己耳光,书记的女儿在一旁跪下,长头发把脸完全盖住了。那时缩在人群里的黄九指,很惊讶她居然不发抖。无知的孩子没有邪念,他看不到印着牙痕的胸口和淤肿的下身。只记得“咵咵”的耳光声,和风雪飘飞、火把燃跃。
呼呼——簌簌——咵咵——
书记的妻子牙齿掉了也没停,嘴唇烂了也没停,血被手掌甩进泥雪,冒起白烟,融出泥黑、尘灰与殷红融掺的脏水。县里别着腰带、戴着军帽的男人,举起了手臂,喊着“这是人民的胜利”,然后走到书记女儿身旁,抬手一巴掌。
“你怎么不打!你这是反抗!”
后面的事情黄九指记得很清楚,书记女儿用头撞开了男人,跌跌撞撞地奔向了会场中央的火堆。她跳入火中,开始惨叫,变成一个闪亮的、暴烈的复仇火人,从火焰里又爬起,朝着台上冲去。大家惊慌了,大喊了,四排并不整齐的队列散了。黄九指被妈妈捂住了眼睛,听到大人骂了一声:天啊——
山外的来客用血亮涂满了苍皑的雪地,激怒了饥困的山林。镇上H县上的人等到了这对母子咽气,朝着一家三口的尸体洒了尿、丢了石头、砸得浆血四溅。他们无视了山民关于粮食的呼告,结伴下山,在村口看见了铺天盖地的灰潮。
被饥寒困扰的,不只是人,还有兽。成千上万的老鼠像是一个失控的军团,在素冽的莽白天地正中,画出一条横贯的灰线。鼠群唧唧地细啸,凸露的啮齿碾扯着一切能够找到的东西。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村口的人就被鼠潮覆盖,变成了一个一个蠕窜着灰色虫子的蛹,倒下后白色的骨架摔进雪野,然后地面上冒着热气的红色就晕开了。
——啃完人的老鼠,变成了另一种生物,周身裹着玫红的黏浆,在低温里迅速蒸冒着热气。门牙是红的,爪子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爬过哪里,哪里就被涂上赤色。
那时的黄九指还是个孩子,他生来九指、身有灵根。所以在被爸妈带回家后,他开始头疼。怨恨骤变,炁脉震荡。预知的疼痛,像是一把刀,扎进他的脑门。
他把木门偷偷敞开一条缝,脸向着外面,希望凉风能够降低痛楚。唧唧的细啸漫来,他抬起头,看到血色的鼠潮。
——看到鼠潮中央,三团血色的煞体匍匐爬行,像是人,又像是老鼠。没有尾巴,但也切切索索、急不可待地冲蹿着,碾扯一切能够找到的东西,撕碎,扯烂,沸散出冲天的血芒怒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