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黄九指给陈迎欢讲过那段记忆,关于大雪、饥荒、冤案以及鼠变。陈迎欢“哦”了一声,问他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让他郁积的感叹和准备的道理都没了话头,只好朝着陈迎欢踢了一脚。
他觉得陈迎欢的关注点完全错了,但大人的暗语是孩子不能理解的。隐藏在讲述后的主题,指向遗忘,更指向一些宏大缥缈的映射。他希望陈迎欢能够隐约地把握住那个东西,学会恻隐、知晓疾苦。但小孩天真古怪地一仰头,让他冒起了家长式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作为一个长辈,他有些担心陈迎欢。孩子好像没有朋友,好像没有真的融入这个世界。有些人在人生中逐渐走到了边缘,走到了方外。有些人仿佛生来就是异类,在天地的边上看着,默然又无情。
在校门口的五菱宏光驾驶座上,黄九指被冷汗惊醒。梦中那股门缝的冽风和预感的疼痛过于真实强烈,以至他叫唤了几声,这才睁开眼睛。加装的空调出风口正冒着凉气,他伸手关掉了冷气,靠着头枕再缓了几口,把线帽又戴在头上。
摇下车窗,煦灿的斜光洒到身上,老黄呻吟了几下。暖意冲荡,关窍舒张。中黄庭元宫里,一枚蚕豆大小的晶蓝豆丸,轻轻震抖着,涌生出汐浪样的炁潮。老黄凝神观想、内视府庭,从玄天而下,自海底而上,两汪炁海汨汨淌动、辉映经络,然后汇入元丹。
按着道家的说法,他已臻金丹,半步入道。然而那枚晶蓝丹丸上,裂纹如网、纹下生光,仿佛再受外力轻轻一吹,行将破散。
——得金丹者,得百年;成元神者,成不朽。这话老黄听过,记得。那是一心一意锻炼金丹、采补玄炁的正道,等到丹破神生,或许就能和某些老怪物一样,真灵轮转,不死不灭。但那样很没意思,他一直觉得有一分本事出一分力。既然自己有这个本事,那再向天地索取个百岁千岁,就活成了缩头乌龟。
一动不动是王八,但我不做王八。
老黄搓了搓自己的脸,摸了摸大黑的头,再看一眼开中的大门,开车走了。
陈迎欢拉着行李箱,推开寝室门,同寝的七个室友都从床上跳起来,喊着“老幺”。他把行李往自己的床边一靠,把手掌一合,“走,吃饭去”。又黑又壮的高个儿拍了拍腿,“走吧,就等你呢”。
高大个儿叫谭飞,是室长。另外六个小哥呜哇嚎着,各自去抓桌上的钱包。戴着眼镜和帽子的圆脸小胖子,姓郭,是个胖子,既是同寝又是同班,把被子拉开一角,在被套里又摸又掏,抓出一条软中华,朝着陈迎欢笑。
“——老幺,好烟嗷。给你留起的。”
陈迎欢笑了。“乖乖,你老汉儿哪天对不上数,你就遭了。”
一堆人吵吵哄哄地出了门,往食堂走。陈迎欢搭着话,商量着等会儿上哪个厕所抽烟,长睫毛、大眼睛沐在早春的光下面,和身旁手舞足蹈的室友们一起,走下楼梯。明亮的神光,像是个完全普通的少年。
他喜欢这个世界。一堆人各自点了不同的菜,然后把铁盘子摆到一起、像是一个大的自助餐桌,就着眼前的米饭,筷子可以伸来伸去、有时候还要站起来。吃完饭,躲着主任找厕所,然后两两一组,跑进隔间,留四个人在外面放哨,里面的人大口大口、故意地边抽边抖,还要闭上眼打几个摆子。
他愿意付出,也得到了回应。他满怀善意,也收获了接纳。他抱着一口袋汽水,从小卖部走出来,人人都拿上一瓶,往露天的石坎子上一蹲,咕咚咕咚,再打几个饱嗝。
没有人不喜欢无害、好看又慷慨的陈迎欢,他抽烟、逃课、成绩好、够义气,考试的时候总是提前一个小时交卷、然后溜到厕所给大家发答案,通宵的时候总是给朋友买单、被抓包了也愿意在老师质问时扛雷。
大家都爱他,源自他有意无意的迎合,源自那少年小说一样的“完美无缺”。常人的生活对他来说很轻松,因为这本身就是轻松的。他生而异材、天资英断,或许是老黄所说的“大能兵解”,或许是个妖孽。他并不觉得这些无趣,就像从小到大他喜欢电视、后来喜欢电脑,他喜欢被人簇拥、环绕,依旧喜欢世俗的烟火欢乐。
晃着汽水瓶,提着帆布包,陈迎欢晃进了教室。高一一班,“一”字就是个金招牌。清北苗子,显贵子孙,都被筛进了这个排在首位的班级。陈迎欢单手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跟黄九指提溜黑布袋的姿势一样,和坐在前排的两个初中老友击过掌。
左边的小平头是一路跟着他从南浦镇考进县城的老同学,胡建;右边是县里领导、李老爹朋友的孩子,王忠林。胡建穿着乡镇游学孩子标志性的大码童装,脸方鼻方,嘴唇上冒着油青的胡须,手上戴着电子表,拍陈迎欢的腰,“你狗日又水我,说的和我一路上来呢?”。王忠林头发梳竖,亮着啫喱水的反光,吸吸鼻子,踩着球鞋的脚踢过来。“栽种,你抽烟又不喊老子——”
陈迎欢赔笑地往后跑,走到自己在教室中段居中的位置上。高中的桌椅分成三块,两侧各三张靠墙,中间四张合拢,留出两条过道;陈迎欢被班主任特意放在第五排正中间,抬眼就能瞄住的“重点照顾区域”。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听得更清、看得更明的风水宝地,但对他来说,老师的考量和“五指山”差不多,方便逮人。
过道上的郭胖子贴在桌沿上,给他让开了空子,嘴里嚷嚷“老幺,快点”。陈迎欢坐下,把书包往桌里一塞,摸到了熟悉的纸盒子。他歪着头,看了看,然后抽手从屉子里摸出了一瓶、两盒、三盒···总共八份儿、摞成小山的牛奶。
陈迎欢左边,戴着眼镜的女班长已经忍不住笑了,又有低低高高的笑声响起来。陈迎欢抿抿嘴,把头埋在了桌面上。郭胖子过来拍拍他的肩,喘着气儿、憋着笑,“喝吧,喝吧,老幺,你自己点的牛奶——”
陈迎欢捶了捶头,对于自己曾经的失算懊恼异常。
入校的第一个运动会,陈迎欢代表一班闪亮登场,小山一样的情书、巧克力随后出现。中间有几个别班嫉妒找茬的男生刺头,被他一个人撩翻在操场。小说一样的人设,让怀春少女们的示爱,愈演愈烈。把礼物丢垃圾箱,这事儿他想过,但看女生哭,他又觉得烦。在午休和郭胖子、王中林抱怨时,他顺口说了一句,送这些还不如送牛奶、没看见我不长个儿嘛。
有心人给广大的暗恋、明恋群体传递了信号,从此他每天都能收到牛奶,盒装的、袋装的、瓶装的。“牛奶小王子”,成为了别班对于他的一个外号。
左座的女班长姓黄,正箍着牙,眼睛和啤酒瓶子一样厚,鼻梁上有雀斑,干瘦得像根柴。她受老师们的委派,要“用自己的正气,多多影响陈迎欢”。唯一的影响就是没有影响,或许还被陈迎欢带上了看小说的爱好。她敲了敲桌儿,问陈迎欢,有货吗?陈迎欢趴在桌板上,闷闷地答,书包里第一层花火、爱格、最小说,第二层诛仙、神墓、星际浪子,要就自己拿。
班主任从门口跨进来,目光先扫向第五排,陈迎欢头趴在一堆牛奶盒子后面,黄班长侧弯着身子,把头伸到陈迎欢腰间,手探到桌板后面——
“陈迎欢!黄玮!起立!”
无妄之灾总是来得很快,陈迎欢望着讲台上的MP4和一摞硬封皮的杂志,轻轻地叹气。他和黄班长一左一右,站在了教室的后墙处,像是两尊门神。脑阔疼,他咂了咂嘴,余光瞥了瞥一旁埋着头、搓着手的班长,觉得对方很快就要哭了。
他微微地扭了扭脖子,眉心上越发隐隐作痛,他以为这是大脑对于霉运的自然反应,直到那股痛意像一个冰锥,钉入了他的灵府——
陈迎欢哎哟一声,捂着额头蹲了下来。台上的老班把话一停,侧身一转,快步走下来。
“——怎么了?”
急促的脚步踏踏地踩过地面,在开中的另一边,学校的一间杂物室里,保安和校领导脸色都变得惨白,顶着漫屋的黄尘,错步往外奔——
“打120!快点儿!打120!”
惶乱的人影在房门口闪动,不安的嚣尘沿着光线踊溅。光束的尽头,一个男生躺在特意清理出来的空地上,侧面向着里处,搭放在地上的手腕上,割出一道狭深的血口。
刀口淌出的血,把整个手掌染红,在地面涂开,却被无形的力拘限,始终没有流出地面上早已画好的红色图案。那是用血画出的一只大鲸,摇动鳍掌,摆晃尾巴,黏稠深红的线条,在光照下折映着迷离玫艳的瑰光。
——开中体育器材仓库的某个房间内,一名学生用鲜血画出了一只蓝鲸,然后躺进了鲸鱼的腹中,割腕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