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部分的高中一样,体育场是平整的草坝,沿坝四周堆石成阶、便有了看台,在看台下凿空石、便有了杂仓。
开中的体育器材室也在修在操场看台的台墩下。此时炁浪一炸,大风横生。站在大石壁下的老金丢下烟,转身一跃,把蹲地的郭胖子合身扑倒。
室内,地板上那幅血鲸图案,图案内部已经完全溶解,化为黑色的黏汁,朝着地板下洞开的虚空异域滴落。嚣嚷的黑色焰蛇沿着灰蒙蒙的洞口爬出,在屋内如蛆团般缠抱挤压,合成一株不断扭胀的黑色根系,刺穿天顶,沿着无形的炁脉,朝天盘结。
焰蛇唧唧桀桀,两条根系伸出,把门口的陈迎欢紧紧攥缚。无目的墨蛇钻晃着,往陈迎欢的身躯上扎去。
飒。灿青的光华自失神僵立的陈英化膻中元宫处涌出,顺着两肋、舒扬成羽,然后合身笼下。
唧唧——唧唧——
焰蛇在跃动凝实的青罡羽衣下,一触即化,任何接触的部分、被青罡直接蒸发为虚无,消失不见。
桀桀——桀桀——
踞生在洞口上的根系,往后一缩。然后数十条根系,震出利啸,向着陈迎欢直插而来——
嗡呜。象界之内,无限虚空。黄鲸划动鳍掌,灰褐的身躯如一颗太古死星,大口横张,扫过一片星域、吞没数方陨石,朝着陈迎欢直冲而来。敛如蜉蝣的青蝉,在巨口下瞬息而没。
哭嚎与祷告同时响起,毁灭与诞生同时显化,陈英化的神识之上,千刀万剐的剧痛刺入。芜古的夙象、群星的哀叹、万类的癫狂、灭绝的残景,充斥着横流的血肉、无尽的杀戮、不可言说的外神、不可描述的光芒——
黯静的墨光,如垂幔一般,缓缓合围。纯冽的黑焰,烧穿了虚无,从宇宙的空寂中,灼出域外的孔洞。黑色,穿透了黑色。像是黑晶,划开了黑缎布。洁净的至暗,割裂了墨寂,直抵陈迎欢的真灵,在青蝉身前悬停,然后嗥啸、咏叹。
“吾名——”
虚寒之中,青蝉三振翅。青罡涌荡,击碎黯光。终于从凝滞中脱身而出的陈迎欢气急败坏、出口成章。
“你名你妈了个巴子!”
——现实中,陈迎欢眼中青罡暴涨,如火耀闪。浸汗湿黏的头发无风自摇、向后倒卷。他抬起头,嘴中一口灵光灿闪的舌尖血朝着手印喷出。
“给老子滚啊!——”
覆着青罡的臂掌之上,精血如霖,没入炁罡。然后青芒暴涨、巍然显化。
咯咯——隆隆——轰——
体育场外的老金护着胡胖子,眼看着看台砂石轰碎、坍塌坠裂,在乱石和飞尘间,老金左跳右蹦,扯着郭胖子左晃右荡。“啥子情况啊!里头装炸弹了咩!警察叔叔!你要保护我!”郭胖子一脸黄灰、嚎丧样地叫着。老金把他往远处的空地上一甩,用夹克遮住脸,转身朝着烟尘中冲去。
“欢欢!——”
陈迎欢没有发现,滑到下巴上的血,滴落到藏挂在脖子上那枚衔尾螭龙的挂坠上。挂坠吸尽了血珠,仍然无光无泽、糙朴晦哑。他的身外,一道凝炁成罡的高大法相撑破屋舍、撞塌石层,显化而出。法相周身炁罡舞绕、呈一个浑然人形,面目不显、五蕴未成,但随着地面上的陈迎欢举印过顶,由炁罡所化法相也缓抬巨臂,也高举过顶。
老金一边喊着欢欢,一边冲入废墟,在烟尘中,见一苍青神祇、高过三丈,合掌朝天,两掌之间骤然生出一柄如镜剑影。
铮——
法剑出,天地应。整个开州城的居民,方圆三里之内,耳中都响起一声锐鸣。近在身侧的开中教学楼,近万名师生齐齐皱眉、捂耳。
簌——
剑影斩落,那根被蚀黑的炁柱发出怪叫,一断成二。巨量的黑焰小蛇从断口处喷出,哀嘶着消溶在半空中。硕壮如天柱的炁柱,应声而倒,上半部卷摆似蟒、缩回云涡,下半部砸落地面、迎风而散。
——整个器材室所在的那段看台,完全塌陷了。剑痕将高五米、厚两米的石壁劈了个对穿。
青罡在翻飞的风中,缓缓消散。陈迎欢抻臂、举印,跨步半蹲。食指尖“剑”所对准的地面上,露着一处深达半米的大坑。
老金从翻弥的沙尘里冲进来,扶住踉跄着往前倒下的陈迎欢。
“我不行了,叫老黄来,列事没完——”
老金抱着他,正要说好,陈迎欢往下一软,已经彻底晕过去了。
“你在搞锤子!金国!老子!——你妈卖!——老子!——你他妈!——”
黄九指知道这件事,已是晚上。在小楼的客厅里,他咬牙又切齿,唾沫星子一轮一轮地往老金脸上蹦,心里把《感应篇》、《抱朴子》、《道德经》又倒背了个百八十遍,才堪堪止住了自己问候老金家属的冲动。
白天他开着五菱,送完陈迎欢就出了城,往周边的一处乡镇去主持婚礼。等拿完红包、酒足饭饱,这才在车里的手机上,看到老金那十多个未接和短信:“欢欢出事了,你在哪儿?”。
——回来的路上,大黑一直扒着车窗,随时准备跳车。它听着五菱车身的呻吟和发动机的咆哮,一度朝老黄投去委屈的眼神,并且不停地呜呜咽咽。老黄看着路,又加了两脚油,捏住了它的狗嘴。
“再叫,再叫你狗日下车,国人跑回去。”
现在看着在长木榻上,昏迷不醒、身凉如冰的陈迎欢,听完老金叭叭叭讲到青焰巨人、唤剑法印,老黄心态终于崩了。他问,啥子样的手印?老金有模有样地摆了个不动印。老黄点了点头,攥住了老金那两根并拢的食指,往下狠狠一掰。
“有事等哈我!行不行!莫把欢欢扯进来!他会锤子个剑符!——金国!你就是条狗!我X你妈!”
“嗷嗷嗷,我是狗,我是狗,你先放——你先放老!”
在撒完气后,老金被黄九指赶出去买饭,大黑委屈巴巴地趴在了木榻旁边,老黄在厨房唰唰地磨着刀。磨一下,缩在沙发下的大黑就抖一下。呱嚓呱嚓、呱嚓呱嚓,狗子身子抖得像筛糠。老黄端着瓷碗、握着大刀,往大黑前一坐。
嗯?看啥,爪子给我。一人一狗对视了许久,大黑呜呜嚷嚷地伸出了自己白色的前爪。老黄把白皑的狗爪往碗沿上一搁,提起大刀比比划划。他正踌躇着怎么下手,才能在取到足尖血的同时,尽量不影响狗子走路。
啪嗒啪嗒,老金提溜着一袋子盒饭,从楼梯上爬上来,看到这一幕,摸摸脖子。
“你嫩个舍得?要把大黑宰了给欢欢补?——别把,屋头也没个葱姜香料的,做不香的——”说着,老金放下了盒饭袋子,眼珠一转,“要不,我去买点?”
大黑的小豆眼一眯,乱叫着就要从地上挣起来。不劳老黄费神,它的爪子自己撞上了锃亮的刀口。“嗷——呜——”狗子一弹一缩,硬是被逼出了狼叫。
小半碗“踏云四目玄天犬”的足尖宝血搁在了木桌上。另一边,老金和老黄就着卤味,拉开了啤酒,吃得吧嗒吧嗒。
——陈迎欢的内息,老黄是不敢探的,除非他想被青炁弄瞎眼。他也不敢把自己的炁罡度到陈迎欢身体里,他同样会死得很惨。作为一个他眼中的“兵解”者,陈迎欢身上那些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生而玄妙”,不是他能碰的。他啃着鸭脖的时候,终于想明白自己关心则乱、小题大做——被阴阳二炁泡温泉一样泡了八年,是个猪也筑基了;陈迎欢这种鬼东西,不管怎么蛮干都出不了大事。
不愧是“生而玄妙”,他转过头,躺在长木塌上的陈迎欢已经打起了呼噜。隐隐可见的莹莹精气,从元宫而出,顺达百骸、冲刷穴窍。啧啧啧,老黄摇了摇头,把手里啃了一半的脖子,摊掌喂到了委屈巴巴的大黑嘴边。
大黑左前爪上缠着一圈儿纱布,在纱布外面,又额外套了一只陈迎欢扔在这边的白色短袜。它能感觉到混小子在自愈,想到那小半碗血,豆子眼里简直要挤出泪来。
老黄砸了咂嘴,拍手拿过一侧的狗血碗,摸了摸哀怨的大黑,秉着勤俭节约的美德,捏开了陈迎欢的嘴,把碗一斜——
“咳——咳——这啥子!”
陈迎欢不出所料的,如老黄所想,面上一阵红晕升起,额上几滴汗水滑下,然后咳叫着,醒了过来。他看着陈迎欢拨开自己的手,喉咙干呕,想翻身下地。一手穿肩过背,把少年人锁住,另一手四指按住嘴唇、用大拇指处的肉突顶住了陈迎欢颔下的廉泉。
“栽种!——好东西,给我咽了!”
最终委屈巴巴的陈迎欢抱着同样委屈巴巴的大黑,缩在了木桌边,啃卤爪子。老金以为他不会醒,只买了两瓶酒,所以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大人打饱嗝。
黄九指拍了拍肚子,用手里的骨架子敲了敲桌。
“欢欢,你今天用的不动根本印?”
“啊?是——今天这个鬼东西,弄得我好烦躁,灵府里头好像总有声音在捶捶捶——我进去以后本来想定住心神,就结了那个手印——你教的嘛,凝神、定心,明王不动。”
“你列就叫瞎猫撞到了。”
“啥意思?”
老黄咕咚咕咚灌了口啤酒,用手指蘸着桌上洒溅的残酒,在桌面上写写画画。
“我们方士一脉,炼炁习术,算是化用百家、成就自身。没得相应的法门运转、元炁加持,用佛法、道术都是要打折扣的。我们没得慈悲普度,也没得请仙役神——你能用一个手印,显化出法相,你晓得啥原理不?”
陈迎欢、老金和大黑,都叼咬着鸡翅鸡腿鸡骨头,摆摆头。
“只有一个解释——不是你唤了它,而是你的对手,召来了他。”
老黄手指一提,在桌面上画出一朵莲花,然后稽首合十,轻轻一拜。
“谢佛菩萨慈悲庇佑。”
——这个东西,该是域外天魔。
陈迎欢跟着合十一拜,起身时听到老黄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