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和警车一前一后地开进了开中校。老金带着同僚,赶往现场,看过地板上的血色大鲸,沉凝无话。走出器材室,他拉开了灰夹克,敞气散热,给自己拈了一根烟,摸出电话,打给了黄九指。老黄不知道在干什么,没有接电话。老金吧嗒了两口烟,扯住了校领导。
“有个叫陈迎欢的学生,在哪个班?”
陈迎欢被郭胖子搀着回了寝室,往床上一躺,他感觉玄天内、两耳中,总有一阵嗡呜的杂音在萦荡。他扯过被子,蒙住头,钝沉的嗥声像大锤一样,打在脑仁上。在床上翻了数次身,他坐起来,朝着在一边洗杯子、倒热水的郭胖子摊手。
“胖子,搞根烟——”
吞云吐雾的少年人,并排趴在阳台边。郭胖子给陈迎欢递上一杯热水,陈迎欢叼着烟,捏着剑指蘸水在额头上瞎戳乱点。“啥子情况哦?你冲多了哦?”“冲锤子,不晓得咧”“还说今天出去操作一哈,你这个明显操作不起来了啊”“锤子,脑阔疼又不影响手指头,本儿还是要打的”
两人扯着闲话,全没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寝室门外,校领导领着老金爬上梯口、转出门廊、沿着过道一溜小跑,到寝室门前排好。虚掩的门边,老金把木板子往里一推,喊着“欢欢”——
门外的校长主任明显别扭地清起了嗓子,眼睛古怪地睁挤,手掌尴尬地擦来搓去。门内阳台边,嘴上叼着烟的陈迎欢、郭胖子回过头来,目瞪口呆,唰唰唰唰,把嘴上的烟掐进手里、藏到背后。
长出一口气的老金,往前一跳,“走走——有个地头,帮叔叔去看哈——”
陈迎欢苦着脸,憋了个笑,“金叔,我——”
“走啊,搞啥子,你还要我三请四催咩”
“我有点小情况,怕是走不脱——”
“——啥子情况?你说,叔叔给你解决。”
陈迎欢有些羞赧地别过脸,抬起手,扣着头。旁边一直垂着脑袋的郭胖子,眼睛在老金和校领导身上乱瞄,看准了老金腰上的手铐,福至心灵地举起了手里还冒着青气儿的烟。老金看着郭胖子缩头缩脑、堆着贼笑的脸,又扫了扫门外脸色越发难看的领导们,终于回过味儿来——
“哦——嚯嚯——哦,哎呀,这个年轻,年轻嘛——抽点烟,很正常,很正常。但是在寝室抽,太过分了!太狂妄了!目无纪律!败坏风气!——还不把烟掐了!跟我走!”
如蒙大赦的陈郭把烟头往脚底一摔一碾,一左一右、弯腰佝背地牵着老金的衣角,往门口去了。打着哈哈的老金笑着攀攀领导们的肩膀,“让一哈、让一哈”。陈迎欢和郭胖子在领导们肃怒的注视下,左右仰头,谄讪地笑。
“校长好——主任好——”
三人穿过围墙,郭胖子低低地喊了一声跑,大家会意地一蹿,从门廊噼啪噼啪地逃走了。
红蓝的应急灯光在路面上辗转,救护车扬起沙尘,人群纷纷避让。床车上,血迹结块、刀口暗涸的腕掌摊在床面上,止血绷带一层一层地缠绕。挂着呼吸机的男孩面罩下的口鼻,氲荡出细小的黒炁,顺着管道向罐体飞去。天沉,雾罩,医生看一眼车窗外晦阴的天,拍打隔断,朝着驾驶舱吼着快快。
——死者姓林,林霄汉。开中高二学生。开州赵家镇人。学习成绩中游,无不良史,家族无精神病史。
另一面陈迎欢、小胖子和老金,也站到了瞑变的天象之下。老金念完基础的信息,朝着陈迎欢说了一句“资料暂时就这些,还在调——就这个现场,我觉得不对劲”。陈迎欢拍了拍额头,朝着老金说。我头疼得厉害,应该没错。
浩肃的铅云在千丈之上,悬卷撕缠,汇出一眼横盖山河、压顶全境的云涡。云涡中心,深不见底、幽不可测,陈迎欢举头,钝沉的嗥声从其中似有似无地漫出,带着幽旷袤阔的回响。
——嗡呜。
——仿佛云涡之后,是一片无际的虚空。衔山饮海的大物,正在其中游荡、嗥叫。
器材室门口,钝沉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其间又环荡着某种古怪的笛音。炁脉被天顶而下的嗥声震颤着,传递着难言的重涩,如同大物撞天门,砰隆,砰隆,每一下撞击都撼动着整个世界。
郭胖子已经感觉到明显的异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问老金,叔叔,你冷吗?老金焦虑地咬着下唇、拧起眉头望向天空,从兜里拿出烟,人不舒服,啜烟就好些。郭胖子拍了拍裤袋,摸出大半包中华,朝外一递,来,叔,抽我的。
走到器材室门口的陈迎欢感觉并不好,炁脉之中,一股无法言说的黒纹正从云涡渗下,正在盘缠蔓散。黑纹为焰火,形状如小蛇,扭钻蜿转,掀起一阵“唧唧”的杂嚷,在天幕地表之间,拥撞挤攘。而眼前的器材室内,正有一根通体侵蚀成黑、无数黑纹挣舞的炁柱,顶破室顶的墙壁、穿出体育场的看台,挥飘出缭缭焰浪、扶摇直上,连入云涡。
砰隆。砰隆。
云涡收缩、炁柱绷扯,庞骇的力劲从柱体上震出,传向四方。如山崩,似海坠,炁浪夹缠着幽袤的天外幻音,拍抽在陈迎欢身上。他元宫一烫,灵府、气海内青炁冲啸,涌向周身。
陈迎欢脊柱一晃、脚向后退了半步。他深纳一口气,关窍大张,引炁如潮。左右两手交于胸前,两个食指直伸、合靠成剑,其余八指内缚、并拢作盾,大拇指在掌心各扣无名指、交圈如环,然后沉胯、震步、推印。
远处,只能看到陈迎欢背影的两人,都觉得一阵热风穿身,往前方的器材室去了。郭胖胖蹲下来,左看右望,哪边儿的空调,劲儿这么大?而老金望着陈迎欢在门口晃颤一下,然后踏步前推,已经模糊地认出了那是结印施术的动作,感到状况比预料的危急,再次摸出了电话。
剑斩,盾守,索缚,此为斗战之印,起自释教,根本不动、金刚不坏、进退如心、战无不胜,是为不动根本印。陈迎欢手合印决,踏步往前,指尖青炁聚凝,穿浪而过,一步踏入了器材室内——
另一边的救护车内、缠裹着止血带的手腕上,一滴诡邪幽亮的黑血,如同活物一样,从纱面中渗出。它由星星点点的黒点,聚合成团,然后顺着摊靠床沿的掌背、沿着苍白起皱的指头,向下坠落。
轰隆——砰——
正开过红绿灯口的救护车,平地一晃,然后整个后半截车厢,炸碎而开。橘赤的流火裹卷着车体的碎片,在路面上坠溅,灼裂的气波扯附出三丈云气,把街道撕碎。车头的残骸在空中翻滚数圈,砰然砸下,扭缩溃变。四周的车流行人,在爆炸中跌撞在地。
砰——嗤——
沿街铺面的玻璃橱窗寸寸碎裂,洒溅成雨。高树的行道灯架,被气浪拦腰击断,巨大的钢铁指示牌与红绿灯盏朝下摔落。金铁迸乱,火点撒燃。
“啊——啊——”
惊魂未定的人们从地面上爬起身来,从中心爆炸处的火堆中,一道浑身燃火、焦黑起烟的身影哀嚎翻滚。云涡遮合的天空上,那声荒凶的嗥啸,轰响如雷。
嗡呜——
一步踏入室内的陈迎欢,耳中也响起这道嗥啸。声波在他的灵府中震响,引动青炁、拍滚咆哮。他玄天一炸,像眼中沾上了辣椒,泪血齐齐涌出,骤然一黑。短暂的漆茫后,一点亮光忽然从面前如汪洋般铺展而开。
——这是八年来,他第二次进入“象界”。
飞掠的视线朝着远方飞快地展开,然而仍旧是一片虚寒的黑暗。在这黑暗正中,有一点黄光高耀如日盘。心念一动,青蝉的“视感”朝着黄光射去。包罗万象的无距神识,划过长空,将两侧迸碎的石块、横切的圆球、寂暗的炭堆,尽收目中,再往前,又撞上一道庞骇的声波——
嗡呜。
青蝉凝神看去。
黄色的光海中,一只巨大的鲸鱼正在游弋。通体黄褐,一如荒漠之色。身躯庞巨,已经超过了海洋,头、尾、鳍,都悬露在无垠的暗宇中,仿佛是用肉身托举着那片圆形的光海。鲸鱼周身,旋转着二十四颗星辰,星辰之上,那股缥缈的笛声传来。
象界中,无限的光暗交缠而来,陈迎欢觉得那像是小时候电视机信号紊乱的屏闪。以一秒变换千万次的频率,无数的异星、异类在他的意识中闪出、隐没。八臂无足的黏湿肉团、山羊头颅的裸身女人、遮天蔽日的暗绿触手、臃肿胀大的独目头颅、骨刺、膜翼、獠牙、疮洞、黑血、鳞片、星海、熔河——
一切最终都在一片啸叫中,融入那道笛声。一阵可怖的凝滞席卷而过,陈迎欢浑身失控、僵停不动。他终于看清了这幅图景的真相:迸碎的石块,是早已毁灭的行星;横切的圆球,是分剖两半的恒星;暗寂的炭堆,是冷却湮灭的流星带。
二十颗星辰,是二十四座祭坛、更是二十四位侍者。“活着”的星辰,由万亿生灵的肉体组成,他们层层叠叠、融为一体,一万只手臂挥抓,一亿张口器嘶喊,才发出了这“群星的吹奏”——
托举着海洋的大鲸,拧转头颅,朝着陈迎欢望来——
无目的头颅上,巨口张开。仿佛袤大的荒漠裂开,一断为二,显出一道吞星食月的冥墨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