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在迦毗罗卫国僧伽蓝所讲经演法时,座下阿难尊者于林中坐定。见一饿鬼,自名面燃,又称焰口,形容枯槁,面貌丑恶,头发散乱,爪甲长利,腹大如山,喉细如针,面上喷火,阿难骇而问其故,饿鬼告以生前居心悭吝,贪不知足,故死后堕入饿鬼道中,变是身形,长年受饿,备受诸苦。饿鬼复谓阿难三日后亦当命尽,堕饿鬼道。阿难大惊,急至佛前哀求救度,佛乃为说焰口经及施食之法,谓其若能施饮食予恒河沙数饿鬼及诸仙等,非但不落此道,且能延年益寿,诸鬼神等常来拥护,遇事吉祥。”
陈迎欢捧着一本八十年代的老笔记本、坐在学校教学楼的天台上,怏怏地把这段典故读完,黄九指合净三业印,盘坐在一旁的蒲团上。大黑把头搭在陈迎欢横盘的大腿上,打了个呵欠。陈迎欢放下手里驳旧的本子,手拍拍地板。
——老黄,到点了。
端印阖目的黄九指,身不动、眼不动,面透润光,恍如宝相,嘴翕开一条小缝,吐字回答。还没到。
陈迎欢上牙槽磕下嘴唇,啧啧了一阵,无聊地低头,再去看手里的老黄笔记。“佛典都说,焰口鬼王乃饿鬼之主,为观世音菩萨幻化;现身林中,实要点化阿难。佛菩萨慈悲,常以骇怖惊警众生。但纵观佛典,何以骇怖众而慈恤寡?若言皈依,必布业障。——这又搞得跟景教一样了,作难者与拯救者往往是同一个人,是一个令人不敢细想的悖论。施食饿鬼的仪咒,唐、宋、元、明,法不相同,越发繁芜也越发不灵验,让人想不通是什么缘故”。
陈迎欢的脑子又嗡嗡叫了,叹了一口气,两只手摁在太阳穴上,揉啊揉。他把手里的笔记本合上,本子上这些半文半白的杂记对他来说,乏味又枯燥。他不明白老黄旺盛的思考欲和写作欲从何而来。这种竖开封装、A5尺寸的“修行日志”,攒了一百多册。泥黄的草纸封皮儿上,印着脱驳的繁体红字儿“工作笔记”,封底上还煞有介事地编了号。
老黄把这些东西当作给他的教材,里边儿却没术式、口诀、印法。他经常闹着,跟老黄吵,我不是来学语文的。老黄回他,道行需往心中求,我这叫“启发”。
月已中天,群星冷灿。地上的雾炁弥起,大楼渐入灰冥。楼身上镌着的烫金“逸夫楼”铭文,在雾中隐没了。月影倒在生霜的窗扉上,化作一滩皎光。大楼正底的铁闸门挂着黑沉的大锁,门后的中庭上,一股特异的烟气、辉闪着叶绿的荧光,藤蔓一样向上升扭。像是雾中苏生的植脉,又像是自地底钻出的萤虫。一条一条绿带沿着楼体生涨,自回字格局的天井朝天曳长,向着楼顶攀来。
天台上,晶翠的荧雾化生漫罩。老黄睁开了眼,把双手放下。
“欢欢,把水端来。”
——当代释教做放焰口法事,仪轨繁复,耗费糜大,需筑法师座、施孤台及焰口坛。法师座前陈香案,后放屏风,香案上供奉地藏王菩萨塑像,案旁两侧祀以面桃、大米,垒成九寸九分的锥形供塔。施孤台建于法师座前,为长案,可用木桌拼接,长宽无限,台上呈放施食所用糕点、瓜果、米面,盛以白净盘,上插红蓝三角小幡旗,或字曰“甘露门开”、或字曰“盂兰盛会”。焰口坛在法师座前九尺九寸处,陈香案,供面燃大士画像,与随祭诸亡者灵位。
——除此之外,操办法事还需另起“瑜伽坛”。坛呈品字形,中为主坛,两侧为陪坛。主坛上坐的法师称为座主,又称金刚上师。作法时,身披袈裟,头戴毗卢帽,左手持法铃,右手持金刚杵。陪坛为竖放的两排条案,僧人们身披袈裟相对而坐,操持引磬、木鱼、铙钹、手鼓等。
——先唱《杨枝净水赞》净坛,然后开坛。诵唱《香赞》、《心经》、《往生咒》、《变食真言》、《莲池赞》、《观音赞》,掐用遣魔印、伏魔印、火轮印、真空咒印、变空咒印、运心供养印、奉食印、观音禅定印、破地狱印等手决。
——亥时起坛,常例需两个时辰。求资简者逾千,复者百万。
世俗教团的法式,就像买彩票,时灵时不灵,似乎完全看个运气。黄九指见过对着金塑地藏像摇头晃脑、百十斤供祭品都喂了泥巴的假把式,也见过一僧一钵、度灵十方的真功德。没有法力,便诉诸于仪轨;无凭玄道,只求诸于禅性。宗教与修行不知在何时分了家,前者便成了慰藉,后者变成了隐秘。
黄九指喊话后,陈迎欢双手端呈着一方白瓷盆,放到黄九指身前。盆中清水映月、光华洁皎如镜。老黄默诵多宝如来、妙色身如来、广博身如来、离怖畏如来四大尊号,然后将右手轻按水面。玄罡顺着手掌往水中浸散,然后抬掌、曲指,手臂与地悬平,往正前、正后、正左、正右各弹指一次,然后扬天一次、点地一次、胸前一次。
七滴加持甘露自指尖滑洒,在夜空中溜溜悬转,放光,盈涨,在老黄身周前、后、左、右、上、下、中央七处位置,睒睒灼放,喷薄皎芒。莹蓝澈明的光线于空中显化,将七处光点勾连,描出一方菱体,引动虚空莲华。
一朵一朵法莲饱润的虚影,在菱体四周显化而生,簇拥着中央处晶石宝钻一般的菱体法阵。黄九指端坐方阵之内,左掌齐脐、拇指无名指圆扣成环,三指平摊;右掌大拇指扣环抵在大拇指指根处、三指叉散,掌心朝外、竖悬于左手之上。
释教之七,为七情,也为七向。七向之内,则成天地,恒河沙、无限世,为须弥芥子,也为无垠空藏,是为空界法阵,通往过去未来不曾有不可说处。老黄所持之印,右掌因缺指只能扣抵指根,常时应是大拇指与食指扣环;左右各成一环,一为因缘,一为业果——
拨转苦轮,循环往复,是为拨轮印。
——自教学楼天井中庭而起的晶翠“魂络”,此时已翻过高墙,浮在天台上。月华皎清,绿带飘飞,魂络像是一蓬碧翠剔透的大菊,一束一束阴灵集成了修长的“瓣面”,再一瓣一瓣拢成了纷张的“花盘”。
陈迎欢蹲在地上,掏出一根烟点着了。一手捏着烟蒂,另一手摸着趴在脚边的大黑。人有魂灵魄,魂载知觉、魄生情欲、灵为真性。肉身是生命的行舟,魂是浆、魄是帆,灵才是那个舟中渡客。身死灵散,残留的魂往往便聚生成灵络,茫然无知,经久不散,像是蜉虫,又像是植物。
死魂成络,游魄生煞,恶灵诞凶。每一种“物质”如何演化?有多少种可能?最后能变成什么?这些学术问题,陈迎欢想得不多,他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这个巨人是老黄。老黄的笔记,研究这些很多,仿佛是要做一套完整的知识系统出来,为修玄科学奠基。陈迎欢大吸了两口烟,嘟着嘴朝空中吐了一轮眼圈。在他看来,这些魂络,既不像魄能生煞,也不如灵能化邪,很无趣。如果合了劫运,或许能变成大麻烦,但是太低级,简直就是阴物中的草履虫。
多年以前他第一次随着老黄看到魂络时,第一个想到的是人们用菊花寄奠,很有道理。
——毕竟,身死灵散后,纯粹的魂念,会在天地间变成一簇光菊。
盛唐大德所译《救面然饿鬼陀罗尼神咒经》与《甘露陀罗尼咒》,早在岁月中亡佚。所谓放焰口,如今不单荫救恶鬼,早成为超度消愆的功德法门。老黄是方士,不晓释教密藏,更无沙门禅力。但既有法力,便可从仪轨中启动苦轮;只要凭慈悲,便必能超度一应枉死魂。他的放焰口,不像买彩票,更像个滚筒洗衣机。把枉魂甩进术式、洗洗刷刷,实打实地用蛮力、洗脱恶孽。
老黄运转玄罡,注入手印,打向虚空。他有一种明悟,自己因天魔成婴,那么和释教缘必有因果。
他收敛心神,元宫中的紫金灵婴掐出一个完整的拨轮印,于无边紫气中跏趺正坐,肃声祝念——
“解脱诸苦,往生极乐,南无阿弥陀佛。”
拨轮印中,一孔洞隙凝现,无限苍光涌荡。魂络被苍光一拂,阴碧的幽光寸寸淡去,然后解体分崩成晶透的浮埃,向着法莲妙影、七方光阵中央的轮印飘去。陈迎欢在一旁,看得清楚,浮埃是一枚一枚碎晶,映出一幕一幕亡者生前的残象。
璨熠的浮埃长河,在开中校教学楼顶天台之上,舞空漂动,与星河辉映,如甘霖润落。陈迎欢掐了烟,做单掌礼,周身玄妙青炁感应,从周身穴窍涌出,腾空而动,长河倒灌般汇向了天空。神识与浮埃相合,一张一张同龄人着不同年代服饰的面容在心念中生灭,陈迎欢心血来潮,跏趺而坐,双手虚抱,大拇指抵合,成禅定印。
南无阿弥陀佛。
他默念佛号,元宫之内,如玉的青蝉闪现而出,悬于手印上。一座青炁聚化的莲台从身下蔓生而起,阵阵青炁旋卷向掌心,打开了另一孔洞隙。
一蓝一白,两道玄光,在教学楼天顶升起。浮埃之中,两点焦黑的碎晶忽然一震,随之炸裂。黄九指与陈迎欢灵府中,一声女音响起,说着他们听不明白的洋文,但在心念中自动转译出了意思。
——东方的虫子,不要多管闲事。我们的神灵,已经发怒了。
老黄和小陈抬头往天上看去,浮埃中的黑沫上,燃起了他们熟悉的黑炎,比林霄汉唤下天魔时更加黯纯。黑炎中碎钻一般的迷离荧光烁闪,然后从中缓缓探出一只手。
——如瓷似玉、十指纤纤的女人的手。指甲尖长如钩、色呈幽碧。腕上环着一只黄铜手镯,皮下的经络透出扎眼而诡异的黑色。手掌在半空中轻轻收拢,再摊叉一震,黯静的墨光,从指中洒出——
老黄和陈迎欢只觉得天地大暗,灵府被狠狠一攥,五感剧痛、神识碾灭。他们齐齐一抖,天台上各色华光骤然熄邃,两个人往地上一扑,喉间都翻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