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是圆的，那么神话和神话之间，为什么不能是圆的呢？
躺在五菱宏光放倒的座椅上，粝糙的垫子这会儿也感觉无比舒柔。黄九指和陈迎欢像两个烂水阀，嘴角一股一股地冒着血。那道曾在两人幻觉中出现的黯灭墨光，真个砸下来，直让人头皮发麻。大黑倒是没有屁事地趴在驾驶座上，鼓圆了小豆眼，察看着两个倒霉蛋。
陈迎欢又呕了一口血，撩起衣袖、擦擦下巴，朝着老黄问。那是个什么鬼啊？
老黄一下一下地揉着胸口，张开嘴抽着气，脑子里闪过那只绿爪黑筋的手，答。罗刹鬼。
地球是圆的的，那么地球上的神话也可能是圆的。那道黑光一绽，瞬息就泯去了。被黑光砸头的黄九指与陈迎欢，灵府颤栗、神识崩碎，堪堪从生死线上逛了一圈。可以确定的是，那只虚空玉手的主人，留情了。这湮灭之光再多照几秒，老黄新鲜出炉的紫金灵婴和小陈生而玄妙的青玉灵蝉，应该就要有难同当，一起尸解化虹、轮回重修了。
那句直抵灵台的洋文，陈迎欢肯定不是英语。那声“东方的虫子”，让两人恼火又庆幸。两枚迸碎的魂晶，气息上是安子奇与那个班花。
黄九指和陈迎欢回过味来，这是林霄汉砸出来的坑、差点把他们俩埋了。
克苏鲁是什么，陈迎欢翻完手机，花了三分钟想通了，一个不知真假、不晓有无、不可言说的外神统称。从那只大鲸鱼来看，确有其事。但是蝌蚪异文召临的大鲸鱼，寄附了林霄汉后，化作了“域外天魔”，这就很有深意。特别是最后这虚空中的这只手，让老黄想起了对罗刹鬼的形容。
“绿钩爪，黑经络，翻掌为瞑，张翅为厄”。
前面的是天魔，后边的是罗刹，一个体系，合理。揉抚着胸口的老黄，眨巴眨巴眼睛，眼中闪起学者思索的光芒。蓝鲸鱼是洋人的把戏，洋人弄出来的邪魔，却对应上了我们的传说；敢情，全世界的神话，是个串儿？西方的外神还能当了我们华夏的邪魔？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老黄捂着胸口又是一缩。他和陈迎欢都探视了体内，三关、百穴，看起来没问题。但血冒个不停，让“看起来没问题”显得更恐怖。境界的差距让两个人瞧不出来自己到底伤了什么，只能躺平、干等，吐够了、就不吐了。
大黑鼓着眼睛，趴在驾驶座上，头朝后，盯着后面的两个倒霉蛋。忽然，老黄的手抬起来，捏住了它的右前爪。
老黄眯着眼睛，自言自语，又透着一种盘算恫吓。“懒狗，脚好了没，好了再奉献点——以血补血，还是很科学——”
大黑狗头一缩，把爪子从老黄的手掌抽出来，嗷呜一声，扭到驾驶座上，白爪子把车内把手一扳，挤开门缝，一头攒了出去。陈迎欢哈哈地笑，“看把它吓得”。老黄深纳一口炁，流转一周天，瘪嘴。
“我说认真的——列狗东西全身都是宝哦——”
直到事情彻底画上句号，陈迎欢也不知道学校、家长和公安怎么达成了一致。句号是协议、是补偿，但不是答案，更不是结果。世界上太多事是这样，只需要一个终止符号，便能称作“圆满”。他理解公安局为何会认了老黄老金琢磨出来的那封结案报告，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烂疮上用棉花、纱布、绷带贴了又盖，面子上至少干净洁爽；要是脓水破出来，不好闻也不好看。
在车厢里呕了小半夜血，他和黄九指入定了一轮，直接到了天大亮。睁了眼，老黄从远处提溜着三碗酸辣粉，钻进了车。两人一狗嗦完粉条，把辣汁儿倒下肚，身上又是暖烘烘的了。老黄发动了车，准备和陈迎欢回店里，手机嗡嗡地震起来。听筒里，黄老师在问，黄哥，莫搞忘了去看露露哦。
哦，哦，要得，肯定忘不脱。
点头应着、心虚冒汗的老黄把方向盘一打，小面包冲过了五号桥、穿出驷马路，前窗里已经能看着远处的江安大桥。陈迎欢靠在坐垫上打着呵欠，手扣了扣胸口，摸到衣料上凝成板儿的干血块。
“老黄！倒车！倒车！回去换衣服！”。他愣了几秒，终于彻底醒了，在车上嚷起来。
开州老城规划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城市的布局以“人民广场”为中心，由核心区向外扩展。冷战阴影笼罩下彼时大城，明显带着要塞的功能设计痕迹，将文教政经的核心建筑，分错在城市的东南西北四角。平时各承其职，战时可做阵地；到了巷战的地步，也能依建扎营。
在1998年以前，开州还叫K县市，隶属于川东地委，受万庆县节制。后来渝州市直辖，三峡工程启动，万庆县升区，K县便也赶趟升区。新城规划一手文旅、一手革命，将家乡伟人与老城遗观打包做了价，置换成发展资源。
先人的坟都迁不走了，新城的人们总笼罩在一种别扭的悲戚下。无处祭扫，是华人背不起的罪名。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历史的车轮轰轰开过，轧碎了宗祠、碾破了坟丘，在新山新水中，开出一条小康之路。
美丽新城是好的，口袋饱饱也是好的；那么，别了吧，我的老汉老娘爷爷奶奶先人祖宗。
——人们想这样开解，但根性中，又生出戚惶和悲伤。
毕竟，没有坟墓的家园，不能称为家园。
于是和尚来了，道士来了，教士也来了。为了满足日益兴盛的精神需要，对接潜力无限的用户市场，开州的宗教事业一下蓬勃发展。弘法、布道、传教，都齐齐地操办起来；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哈利路亚，声音乱糟糟地响，从江安大桥一头，飘到另一头。
拆得稀碎的老城，是拉人头的福地。坐在夕阳中，捧起一掬水，身后的城池已成废土，一生的记忆都作幻影。男男女女听风如诉，眼泪都直在眶里转。袈裟、道袍、十字架登场亮相，便立刻成了安慰剂。佛陀、天尊、耶和华，只要能让自己哭出来就是好信仰。
——所以这会儿，李青露从学校门口往回走，一路上简直要疯了。
老城本部是高三学区，周末过来接车或探望的家长尤多。开州又是一个没有太多产业的劳动力输出地区，留守的家长以中老年人为主。碰上这股“信仰热潮”，校门口的小吃排挡街，比平日热闹了十倍。每三两步就有一坨人，挤成一团，呜呀嘈沸。
这儿的和尚把手掌一拍，披上海青，两腕一抖，举起胳膊，合掌在顶，喊一句“大开山门”；那儿的道士就舞起批发市场购来的软钢刀剑，双足一顿，举剑挽花，手上却掐了释教的拈花印，吼一声“无量天尊”。
这也太卖力了吧。李青露再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初春料峭的，她居然在和尚道士们的单衣上看见了盐花儿。
从小见惯了黄九指和陈迎欢神神叨叨的她，手掌从脑门，顺着发缝，捋到马尾，把辫子握着甩了两下，嘴里吐出闷气儿。她一向不喜欢这些，虽然她不止一次撞见陈迎欢、黄九指和李老爹鬼鬼祟祟地搬弄类似的阵仗，但老黄、老李一贯向她宣扬的论调，是“对于传统取其精华”。吃斋苦行、修持功课，可以延年益寿、清净心性，这个她认可。凡是信什么神、讲什么怪的，都是臭傻波一，这个她更力挺。
勤奋向上的社会主义接班少女，政治学得很好。她不是陈迎欢，没有任何天赋神异，拼上劲儿，模拟考也只是在一本线上下反复横跳。她没有宏大的理想，也没有迫切的愿望，爱好是看小说、看电视剧、听歌，但也仅此而已。
初中时，一班同龄人都沉浸在言情小说、花样偶像里，买贴纸和笔记本，做“追星日记”。偶像的脸必须贴在纸页最中间，然后还要变着花样地在旁边儿勾出一圈爱心，最后还要写上数句痴恋的情话。
那阵有个县城小姐妹，从电脑上看到了吴尊，一个月做了五六本“示爱日记”。她拉着李青露说，要把这个邮到台湾去。李青露打断她，吴尊是文莱人。小姐妹嚷着，你别管，你帮我看看，好看吗？她翻开第一页，读了两行，指着中间的错别字说，你这个神祇的祇字写错了，没有下边儿那一点的。
掬着笑的小姐妹，脸渐渐涨红了，低头看李青露指的位置，看了几秒，最后把本子一抽，哭腔都安排上了。
“你好讨嫌啊——露露——”
李青露觉得大家都变得有些奇怪，也或许是自己奇怪。她跨过被拆了一半儿的校门，中间那块据说是大领导施恩题款的“K县中学”石刻碑已经运到了新校区，要放在未来的学校礼堂外边儿。她仰头看了看太阳，想着这天都要完全黑了，说好的黄叔来看她呢？
她挺尊敬老黄的。论起来也算五服外的远房表叔，把老弟教成了一个难以理解的体质怪物。她想到自己进县城念初中、而陈迎欢没有的缘由，是老李觉得那时老黄到镇上方便。黄老师不知道为什么，也莫名其妙答应了。
怪人，一家子都是怪人。李青露想着，开始腹诽这不靠谱的一家人。等黄叔的“高考营养大餐”等了一天，最后还是一碗土豆肉丝炒饭填饱了肚子。她有些生气了，脸颊上又浮起遗传的红晕。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在她身后的响起来。
“旧天地的选民，我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向你传达新世界的福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