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莲也,东京都人士,1983年生,25岁。
打了一轮电话,老金只查到如上的信息。火锅店里,他收了电话,在桌面上敲了敲,问,怎么了。隔着冒汽沸汁的锅底,对坐的黄九指和陈迎欢两个脑袋挤在一块儿,盯着桌上一滩烬灰,像是没听见。姚悦坐在左首,诧怪地望了一阵老黄和小陈,又转头去问老金,金警官,谷川神父有什么问题吗?老金耸耸肩,抬出手,你问他们。
李青露把老金的胳膊往下一按,举起手里的点菜单。“金叔,莫管他两个——你还要吃点啥子?”
桌上那摊烬灰,是黄九指从李青露钱包皮衬套之间找到的,原本是一张多年前由李老爹悄悄缝进钱包的平安符。老黄进城那一年,取了陈迎欢的指尖血做法器,最后还余下些,便画了四张平安符,分别交给了李家三人和老金。这钱包已是李青露初中入县学时的旧物,老李正是那时找裁缝把符箓用机器纫进了皮衬套。
早前四人连着姚悦在御金洲酒店门口偶遇,老金张罗着一起吃饭。到酒店的路上,李青露才讲起了这两天的事,如何遇到过谷川、今天又如何来了新城。说到末了,补了一句“我觉得列人怪头怪脑的,我一看到他胸口像有火烧、砰砰响。”
老金还开着玩笑,你列怕不是——嘿嘿。后半句话被老黄和陈迎欢的目光恫吓给逼了回去,他咽下半截话头,打着哈哈。姚悦只是听着,没有插话,说着自己该搭车回家了。李青露把她一挽,扯住她,走嘛,一起吃饭嘛,吃完饭一起回去。
姚悦问她,你室友呢?
李青露眨眨眼睛,人家要去追星呢,早打发我走了。
黄九指右手的手指弹动着,他眉头有所感地皱起来,朝着李青露伸手。
“露露,你把你钱包给我看哈。”
火锅店里,李青露握着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姚悦有些生怯、垂着头,看到了桌底下盘尾趴着的大黑。啧啧,姚悦朝着大黑伸出手。大黑扯过头,瞥了一眼,又耷下了脑袋。手掌在空中停了一下,迟疑地悬住,慢慢地要往回收。大黑站起来,掉了个头,往上轻轻嗷了一声,把脑袋搁进了姚悦的掌中。
撸狗的人有撸狗的快乐,点菜的人有点菜的快乐。老黄此时只能感觉到不敢还手的心虚和痛苦。方才他借来菜刀割开钱包、抱烬灰往桌面上一倒,本来还举着筷子敲碗的陈迎欢立刻转过头来。
“这啥子”。“没啥子”。“没啥子是啥子”。“没啥子就是没得啥子”。
陈迎欢掐起了剑印,朝着老黄的咯吱窝狠狠一捅,凑到老黄身边,咬牙切齿。
“列炁息——是我的血,画出来的符?哈?”
老黄做贼心虚地瞟了陈迎欢一眼,扭头向窗边望去。
“啷个得嘛,得都不得——欢欢,错觉——”
联想到这些年来自己手指总会莫名其妙多几个伤口的往事,陈迎欢化剑指为刀掌,朝着老黄膻中唰地一斩。老黄左手竖掌,挡在胸前,嘿嘿赔笑着,转回头来,忽然面色一肃,指着桌面上的烬灰。
“你看,露露挡了一灾。年轻人不要总是纠结个人的得失,要有责任感、奉献感。能者多劳,是不?你是不是该夸我未雨绸缪、未卜先知——”
“我喂你吃粑粑!”
小门面里,谷川送走了最后数名寻来的女学生,给他们各自发了一册《圣经·新福音》,弯身拉下了钢蓝的铁皮卷帘门。他不知道在几百米以外的餐馆内,有人已经觉察到了异常。站到桌旁,他把椅子推到墙角,往地下跪倒,两手叉握,吸气垂头,闭目开始了冥想。
——他是昭和五十八年的生人,父亲是一位楼市雇员,母亲是一名电子厂女工。他们的家在RB桥畔、远望着银座,早晚两时水道与高厦齐映天光,返照的辉芒能够让他的房间充满金黄。他每天都会陪着母亲去筑地市场,去那里购选来自全境的物产。市场毗邻着铁路,鸣笛声昼夜不休。春深时节,重樱盛放,货列上的工人撷下带枝的花束,从车头的厢窗里伸出手摇晃,一如绯霞。
他已经不太记得母亲的样子了,母亲好像总是在忙碌着什么,把他放在身后的一处。那些年岁RB的阳光很好,一种清朦的雾白色,照在地上又变成金色。他常常看到母亲的背,在面前移动,从左到右,从前到后,身体融进光中,变成一团明胧的影迹。
“お母さん”。他这样喊,然后前方的母亲扭过腰来,笑着问他,“蓮も,どうしましたか”。母亲喜欢穿黑白格子的衣服,带着西装领,再在领口别一簇银穗的领针。再往上他总看不清母亲的脸,只记得头发是盘好的,柔和的线条笼在光尘后面。
谷川抱着手,摇摇头,听到母亲的笑声。银穗在光中闪耀着,闪耀着。
他不常见到父亲,他也不太喜欢父亲。男人总是很晚才回到家里,又很早就出去。有时候他深夜醒过来,去上厕所,看到睡在客厅榻榻米上的对方,被月亮打在身上,像是博物馆里看到的塑像。他走到父亲身边,刚想要躺下,父亲一个翻身,把背留给了他。
“すみません、あなた(对不起啊,亲爱的)。”
刺呛的酒气伴随着梦呓,在月光下,让谷川觉得很凉。那时他已经9岁了,时间也已经来到1992年。“东京买下全世界”的幻觉破碎,社会在财富泡沫的退潮中崩溃。曾经可以买下一间屋子的日元,如今只能吃一碗拉面。裁员、裁员,破产、破产,崩溃、崩溃,随着货币的飞速贬值,大部分RB人的财富像是被压实的棉花团,从衣食无忧一夜跌破到饥寒交迫的边缘。
——再过几天,父亲“失踪了”。警视厅上午打过来电话,说最近的失踪人员太多、“奥さんには根気よく調査を待ってもらいます”。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刻,父亲的尸体便被发现了,在他工作的房产交易所楼下。
冥想结束的谷川神父,整理了一下脖颈间的罗马领。他把坚凉的塑料片,往里推了一些,抵扼住咽喉。长吸了一口气后,他从地上站起来,伸手往桌面上的提灯一抹。亮光熄灭了,他的呼吸像潮汐一样扩响开来。
父亲的尸体是什么样子呢?黄肉白骨红血,洒在金黄的地面上,一股血流到那时谷川的脚边,沾湿了他的鞋帮。母亲上前去抱住了父亲,把黄红的颜色涂得满身都是。原来死去的人是橙色的,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也好像发着橙光。
死寂的日子维持了很多天。母亲不再在光里走来走去了,坐在屋子黑暗的角落中,对着父亲的遗像,一坐就是一天。昆布汤,小饭团,纳豆汤,小饭团,昆布汤,纳豆汤。有时阳光把母亲照亮了,她坐在明暗交界的线条上,像是被拦腰砍成了两截。
“お母さん”。谷川很害怕,他只能这样喊了一声。
“蓮も”。他看不见母亲的脸,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落了。
——什么东西滴落?水珠落入湖中,眼泪滑下脸颊。
一滴血,抛飞在空中——
谷川从黑暗中醒来,一柄黄褐的剑刃,散放着利芒,已经隔空刺破了他的面颊,正向着他的面门扎刺而来。呼吸的轻音骤重,刃身上的铭文一方一方,渐次地亮起。闪耀的铭文在暗寂中飘出星尘般的莹光,齐齐朝着刃芒处汇集,掀起一股凛冽的风压。
袖剑此刻变成了一柄光匕。仿佛是神话中神灵厮杀、致命一击的绝器。剑身上的铭文如同火焰一般辉耀,厉啸的风压刮倒了一旁的桌椅与油灯。
谷川朝前伸出了手。还是那只右掌,还是那个平伸的动作。这一次,在寸寸迫近的星火之刃前,他抬起了一根手指,指尖有一点白芒,仿佛悬滞的雪晶,不停地抖颤。
“灵从神的光海中诞生,所以人是蜕弱的神祇。至高的灵,抗拒着这个世界,抗拒着这个属于‘兽’的世界。于是心灵的壁垒展开,将觉醒的神之子LILIN,护卫在主的恩慈下。”
——“お母さんを許してください(请原谅妈妈)”。
筑地市场外的铁轨上,那个清晨的阳光很好。橙色的净光,像是海洋。九岁的谷川躺在铁轨上,听到母亲这样说着,伸出手盖住了他的脸。铸铁的轨道正好可以垫住脖子,他扭了扭身子,把嘴唇贴到妈妈的手掌上。
熟悉的火车鸣笛声响起来,他从指缝里看到母亲对他笑了。然后轰隆隆,锈红的车轮像是碾碎了橘子,一滩桔色的汁液在他眼中炸裂开。
橙桔的光海一瞬间吞没了他。
他举起了手,想要告诉妈妈,等等自己。
“蓮も。お母さんを許してください。”
悲伤击穿了人类身体中秘密的机关,1992年,九岁的谷川脸上,母亲的手臂滑落,砸坠到泥土中。红色的血溅了他一脸,转动的铁轮已经来到了他的眼前。摩擦灼烈的硝气,和不断摔飞的血液,让他进入了瞬间的空白。
九岁的谷川抬起了手,一点白芒从身体中亮起,然后正六边形的晶芒光盾、一层镶嵌着一层,以他为中心,被释放、被唤醒。
——那就是心之壁。新福音教派寻找崇奉着的信仰隐秘,链接着人类与主的“钥匙”、“纽带”、“神赋之力”。
而他,正是那一刻,成为了适格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