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的街区已经蔚然成观,钢材和玻璃给了它都市的颜色。明灿的光斑在檐顶、墙头、地面、灯梢晃跳投进人的双眼,与钻石折洒的棱光相仿。不过五年,曾经依江靠山、渔耕维业的城郭,已经甩弃掉所有旧日的习俗与遗物,披着漫身新丽,走入新春。
局里来了电话、临时有了急事,陈迎欢在离学校还有三公里的位置被甩下了。老金从驾驶座上给他丢了半包烟,然后一脚油门开走了。陈迎欢站在街头,周末人流攒动。宽裘大袄、红衫绿裙,他揉了揉眼睛,迈开了步子,想要回寝室再睡一觉。
昨夜,黄九指又研究了他大半宿。元婴真人的玄罡被灵识牵塑成一根精细的导管,自玄天而入,在他的体内查探。闭眼跏趺的他只觉得一丝清凉的的沁意,自眉心直下气海。对面掐起剑指抵在他眉心处的老黄,额上大汗却是一层又一层。
大黑本来在盘在客厅里,守在电视下看着电视剧,尾巴懒洋洋地扫着地。阳台上“噗嗤”的吐血声又响起来,它踮着白爪子踏到落地大窗的旁边,老黄正好往后一翻,喷了一地的血。
算了,算了,我惹不起你。你这辈子,啥时候能筑基,看你国人。
沙发上的老黄用帕子擦着嘴,他无语地碎念着,像是个受委屈的老婆子。“世上哪儿列种事,哪儿有——我居然找不到你滴元宫?哪儿去了?飞了咩?——鬼扯得很,你身上那个青炁反扑,差点儿就要了老子的命。”
理亏的陈迎欢只能傻笑,握着抹布轻轻地擦地上的血迹。大黑跳到落地大窗旁,小眼睛弯成两个月牙。你笑锤子。陈迎欢用脚去踢大黑,虚空中忽然凝出一个晶蓝的手印,啪地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嗷。吃痛失衡的陈迎欢摔了个屁股墩。老黄幽幽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擦地就擦地,擦干净——这个血,你不愧疚咩?你不惶恐咩?你好像很没得所谓——”
不不不,老黄,黄哥,黄叔叔,我很愧疚,我很惶恐,我很有所谓。
弱小的陈迎欢低下头了,把帕子放进水盆里打湿,然后又摸了一层洁瓷宝,乖乖地擦起了地。
我的元宫?陈迎欢在马路上走着,思绪开始慢慢翻动检视着这从小到大十余年的修炼,确实,他从未在内视时看到过自己的元宫;那只昨夜并没有找到的青蝉,老黄说可能是他上一世的“元神”。
他既然是人,就算上一世凝出了元婴,也应该是个人的形状,怎么是个虫子?
老黄的回答是,天地不仁,万物刍狗,做蜉蝣和做人,又有什么区别?
“流云虽只一时,比之千年石,亦无甚不同。凡夫如此,天骄亦如此。”
老黄讲话的时候凭窗望月、背手长身,很有些御风揽星河的气质。陈迎欢啪啪鼓着掌,好文采,好哲学,这逼装的——果然不想做作家的黑心老板不是好方士。
老黄回身把嘴一撇,乐什么乐,我说,你上辈子可能是个大蛣(ji)蟟(la)子。
小陈同学有些闷闷不乐了,他在路边买了一瓶可口可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着,望向天。我是个大蛣蟟子,那爷爷是什么?超级无敌蛇皮恐怖之终极蛣蟟王?
——敢情我真是妖怪?
午后的晴光,日益地盛烈。青树蓝墙、高厦丽堂,仿佛沉进了一泊金色的海洋。光海中的人们游走着,并不知道做蜉蝣和做人是一样,也不知道凡夫和天骄也是一样的。陈迎欢把玻璃瓶的可口可乐举到眼前,糖浆在光里显出玫瑰一样馥郁的紫红色。
嗝。他打了个饱嗝,再往自己的嘴里狠狠灌了一口。碳酸刺揉着味蕾,使他眯着眼睛咂嘴,然后笑了。做人有做人的方式,他把瓶子往垃圾桶桶盖上放稳,烦恼一甩,开始盘算着晚上到哪个网吧打副本。
老城的学生食堂外,李青露拉着姚悦从阶梯上下来。一青一红,两抹倩影,彩云出岫般沿着石阶娉婷而行。老城近江,风寒雾重,午后仍然见不得天光,灰蒙的湿气锁遮住街舍。姚悦抖了抖,两臂交抱,迎风打了个喷嚏。李青露把红绒大帽往前一翻,伸手把姚悦肩上绿风衣的两块领子往上一立。
姚悦扭过头,李青露笑了笑。
“多少热火点。”
两道身影从中庭上跑过,沿着绿植夹道的小路,走向教学楼。
雾中,树下,谷川捧着教典,静静地看着。他抬手整理了一下颈前的罗马领,仰头看了天。茫苍的雾中,见不到太阳。他收回目光,转身走入阴影。黢幽的树杈间,他勾起嘴角,笑了。
走进校门,陈迎欢甩着步子往入校广场旁的商业街拐。自从上一次林霄汉事件抽烟被众多校领导抓了现行,他们寝室成为宿管、教务处的重点照顾对象。郭胖子和他成为校园烟民游击队的代表,打火机不隔夜、不进寝室,用一个丢一个。
接过老板从货柜底小橱屉里摸出来的红壳火机,陈迎欢说了声谢谢,有些心痛地咬起了唇。李老爹和黄老师在用钱上的态度,随了九十年代后的大流,穷儿富女。他没有专用的零花钱,都是扳着指头用伙食费过日子。除了有时李青露会周济他一百两百,多的就再没有了。
还好他的兴趣都是些不太花钱的事项,抽烟是硬盒老龙凤,没钱了软盒朝天门、国际双喜也可,解馋来些凉面凉粉热狗也就可以了,偶尔再喝点可乐。除了上网,那个年代的黑网吧实在过黑了。没有身份证意味着风险,额外的风险增添了额外的成本。
“三块钱一个小时,有查人就下机,钱一概不退——上不上,不上就走?”
走到教室宿舍区旁的一片树林中,他蹲下,点烟,眯着眼睛的时候,仿佛看到那个胖老板这样说着,摆了摆手。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泥壤,蚁群搬动着残叶和砂块,黑红的微点结汇成线,沿着凹凸的土地跋涉、翻落。
陈迎欢恶趣味地摊开自己的手掌,往地面上比了比,没有按下去。在蚂蚁心中,我就是蚂蚁的如来佛。他咬着烟蒂,望着眼前腾起的灰雾,脑子里又响起老黄那句名言“流云虽只一时,比之千年石,亦无甚不同。凡夫如此,天骄亦如此”。
他望向天空,新时代社会主义好方士的修养和觉悟让他确信那里不会有什么神、佛,但是如果是一种生物?曾经出现过的一个巴掌能按死一群人的生物,那不也就成了我们的“如来佛”。
阶层的观念是相对的,理由是力量的差距。神圣化的妆容篡饰了太多的真相,装点出一个不可知的秘密阻亘在时代之间。他想起从小到大都很爱看的科教频道,除了“汉朝的玉啊,唐代的瓷”,小时候还有另外一个印象深深地迈进了他的脑海。
那就是大。大陆。大河。大川。大木。大水。大蛇。大兽。大龙。
他被黄九指濡染得也有一些学究气味儿,常常暗戳戳地要强扯了科学来思考玄学。正幻想着一幕如山似岳的巨掌从云层中按下,一道气息令他灵台一阵。
陈迎欢扭过头,看到了蚁群正挪运着一片沾血的叶子。
叶子是黄枯的,叶子上的血迹,在他眼中却像朱砂液掺了珍珠粉,朱中泛亮,汨汨闪动。他站起身,沿着蚁群的位置往前走,引炁向眉心,神识扩展、探入土层,一条不断莹闪的血迹,像是地图上的行进线,连向了远处的教师楼。
真的假的?把手里的烟捻灭,再拢账一震,陈迎欢抖落一手的齑粉,左手下意识地大小拇指相扣、掐出坛印,运气沉心,隐去呼吸,从林上往林下踏脚一掠。识感被放至最大,他沿着地面上微不可查的血沫来到了宿舍区居中的一栋楼下,巡过左右,沿着楼体往上一路觅查。
这股气息,与他在御金洲酒楼天顶上地孔中所感应到的气息,基本一样。不是炁,但同样醇正炎烈。在阶梯上他以炁做垫,隔地一毫便浮浮空起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迅速地掠到了六楼一间屋子前。
603。
怎么办?花了半秒种思考,陈迎欢把手掌贴在了门上,五线青炁从指端凝捻蔓出,如发丝般微细,沿着门缝中透去,然后缠上门锁与把手,轻轻拧动。
咔嚓。锁扣机簧的弹开声一响,门缝中,陈迎欢缭着淡淡青焰的眸子像猫一样往屋内一扫。桌子、椅子、电视,朴简清寒。隐约听着有水声响动,淅沥,洒潺。他见着那道气息往客厅左拐去,便轻推开了门,左手中指无名指扣于大拇指、另外两指向天,做道指,右手拖在腰后,并成剑印。矮身蹑步,祟身缓行。
痕迹的尽头是米黄的老式木门,门后的水声依然响着。从门缝里,渗出了湿润的热雾。陈迎欢丝毫不敢轻怠,落步门边,道指悬于面门,剑印直指前方。阵阵沐浴露和洗发水的芬香飘来,他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
搞什么?
水流在门后淅沥地落着,鼻中的芳味暗示着某种旖旎。似乎门后正是有人在沐浴,而且从这些香氛的细节算来,该是女人。踌躇的小陈把炁力凝在指尖,正有些进退两难,准备闭眼先用神识去打个前站。
咻——砰嗤——
眼前的米黄门板中,一线明锐的利芒忽然穿出。整个门板在如沙筑土垒,碎裂抛飞。
陈迎欢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右手翻腕,四指并、拇指开,虚掌如盆,打出无畏印。
——一线璨丽的刃芒,带着一道旋舞的白影,从湿雾尘屑间,凌空杀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