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神圣的面纱,神坛上盘坐着一个森怖的怪物。
尼采说上帝已经死了,求道者们在遗迹中发掘除了不知是谁的尸身。
关于那个白色巨人的传闻,侯轻云听过一些。在仲裁所的压力下,教廷曾派遣过秘密地面部队去搜寻,也动用了卫星相机去捕捉,但灵力能够扭曲空间形成障壁,人力与科技的手段自然是一无所得。
在仲裁所的日子,她跟着数位先知、大魔导师学习。盘梳着银发的老圣女扯弄着腿弯上的吊带袜,说,新福音的信徒认为身体都是坏的、只有灵魂是好的,他们希望能够让所有的灵魂都物质化。侯轻云觉得很中二无趣,像是某些RB动漫里的设定,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老圣女打了个响指,天花板上法阵突显,刺下两锥冒着寒气的冰,抵在侯轻云头顶上。侯轻云谄媚地笑、拱手求饶。老圣女耸了耸肩,橄榄绿色的眸子深深地扫了侯轻云一眼,然后转回身。
“换句话说,那是一群把生命完全不当一回事的人。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死掉,那就是他们的神国。”
踩死了油门的侯轻云又想起老圣女的那句叮嘱。他们不是人,遇到了,就杀掉。死亡寂绝的狂信徒,反正活着也是浪费氧气。她没有灵修者那么强大的感知,但武人的血气本身就极其敏感。夜晚的老城中,似乎架着一丛如山的大篝火,汹乱的热力燎烤得她周身燥痛。
后视镜里的陈迎欢已经勾着腰两手抱住了副驾驶座的靠垫,离目的地越近,他的灵识就越发惶恐。黑白交叉的视像中,一柱华光与一轮红芒在远方对峙着。像是神话中的吞天大蟒与太阳。他残留的青炁已经在浩烈的炁场中湮灭,完全无法再找到踪迹。
陈迎欢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浸入了眼眶中。
“这——是什么?”
侯轻云把方向盘一打,踏换油门刹车,轿车拖着红影在烂路上漂移过弯,甩尾推头,开过岔口。
“我不知道。”
——在傍晚的异兆撼动心神后,侯轻云再次披刃上阵,从停车场内开出了自己的小红车。副驾驶座上那件沾染血点的白锦长袍揉成一团,侯轻云一边发动引擎、一边扯过袍子披在身上。淡淡的血气腥味冲进鼻腔,她皱眉的同时,咬紧了牙。
从十二岁到二十二岁,她为仲裁所做过一些任务。血气令她恶心,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这让她觉得自己不自由、被操制,是一个杀人放火的傀儡木偶。和谷川在酒店顶、小门面做过两场后,她每一次都是发动袖剑的“格挡”圣技,才堪堪自保脱身。自己打不过,就找打得过的来。以混作为信条的她,给教廷发出了请援信。
但眼下能让袖剑产生反应的情景,已经让她不敢再在沙发上坐下去了。圣物有灵,可预大异。在十年海外的修习征杀岁月中,只有当袖剑通感自亮时,她感觉自己的出剑具有意义。
——她杀死的,都是灾难。
车辆拐过楼体,侯轻云看到陈迎欢从半空跳砸在地。男生起身,一边搓着膝盖一边往外冲。她加了速,摇下车窗,“去哪儿?”。陈迎欢扭着头,嘴巴里灌进一股一股的风,说不清楚。她指了指后门,喊,“上车”。
等到陈迎欢把事情讲完,她隐约有了一些猜想。她并不了解后座这只小猫儿的生而玄妙,也不了解其中吊诡的偏误;根据陈迎欢的描述,她把李青露看作了谷川的目标。新福音的二十二司铎,已经让仲裁所头疼不已;再多出一个?她甩了甩头,并没有把心里真正的打算向陈迎欢透露。
先赶路。能赶上自然最好了。赶不上,让这位弟弟试试去“唤醒”。到了万不得已,要拼命了,得把两个人都杀掉。
——然而此刻的情形已经过于离奇了,开着车的侯轻云瞥了一眼后座的陈迎欢,皱起了眉头。窗外卷腾的圣灵力如江似海、灿大浩暴,这个性质她作为阿萨辛自然分得清。
这小猫儿家里怕不是有什么奇怪的血脉?一家子两个好材质?
甩了甩头,侯轻云看向仪表台,时速表一直停在最右顶格。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扣白袍那枚银白的十字印章环扣。愿主保佑。不情不愿地,她还是在心里这样念了一句,然后把兜帽翻起。
姚悦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的起点,她站在一座不知名的白色城池外。月光下,绵竖的白墙像是一具巨大的玉雕棺椁。城门口的火把连成了一条燎跳的河,丛喑的人群都仰着头,城头。城头上,站着一个披袍的影子,手中握着一寸光。姚悦并没有看清那是什么,正想要往前再站一点。披袍人的胸口,一截剑尖忽然透出。
噗嗤。
城头的人影把手中的光高高地迎向月亮。姚悦终于看清了,是一枚银铸的十字架。“吾主,天父,请你原谅这有罪的刃,和无知的人”。无法辨认的字节,在姚悦的脑中浮现出语意。城头上的人影转过头来,月光特意为他照明。抛飞的血沫中,棕发下是一双靛色的眼睛,然后耀起金彩。
姚悦不明白这一切的含义,她往前站了一步。城头上,阴影中伸出两只手臂,将那个披袍者往下一推。失重的下坠仿佛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团灿银的亮光从胸口飞出,将四周填满——
姚悦闭上眼,再睁开。
她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明耀的河流仿佛一条光带从面前蜿蜒,伸向远方雾中的城池。踢踏踢踏。一串马蹄声在对岸响起。她转过头,河对岸的滩涂上,一队银铠骑士,骑着覆甲白马,拉着一辆罩着黑布的笼车向着河边驶来。
马不嘶。人无言。合鞘的十字剑与铠甲碰撞,发出一串脆声。骑士们将笼车开到水边,然后下马、拔剑,划开沉重的黑布。
嘶啦。
栏槛竖长的投影一道一道,投向地面。栏槛后的修女低垂着头,双手合捧住一道光。
笼车的囚牢里,押送着的,是一名修女。金发、灰瞳、修盈、洁净。骑士们在笼车边单膝跪地,低下头颅,头盔正额前的十字在眉心上垂出影子。修女合胸端捧着那一点净光,迈下了囚车,朝着姚悦走来。
湍阔的大河分隔了水岸的两端。姚悦看到滨畔的修女望向她,把手中的光举起,然后轻轻的赞颂“愿主与我同在”。光华来自于她熟悉的十字架,汨生出皎白的辉芒。然后入肉的声音一响。
始终垂着头的骑士从身后,捅出了一剑。然后收刃,开始啜泣。
修女转回身,手掌抚过流血的胸腹间,哀慈地笑了笑,抬掌抚摸了挥剑人的脸。
“东征是魔鬼的蛊惑,请记住我的话,十字的东征必然失败。愿上帝保佑你们,我可怜的兄弟。”
人屈膝,马弯蹄。人与马都跪拜在了草野中。修女把手一扬,十字架落入了河中,将大河变为星光、月华——
一处教堂的高台上,石刻的十字巨架面朝大窗,投下高峻的阴影。满头白发的老年教士坐在十字架下的藤椅下,他的身前坐着一位年轻的牧师。老年的教士拿起了一柄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手掌,把殷红的血涂满一枚十字架,然后往外平伸。
地面上的年轻牧师,也隔开了掌心的血肉,伸手,握住了老年教士的手掌。
“姚,我黎立德以圣徒之名,与你分享我的血、共同成为天父的卒。万世一系,永生永占战。”
“我,姚恩生,愿做主的剑,愿为父的盾。一切邪恶的,都交由我们去扫灭;一切有罪的,都经由我们得拯救。”
那片黢深的幽影中,盛大的辉焰从两人的手掌相连处,喷生而出,掠空旋舞。自称为黎立德的老人放下手臂,仰头向天,闭上了双眼,说,中国是耶稣基督的中国,也是中国人的中国,你是主选中的战士,去吧,带着祝福与恩荣。
光芒中,那个年轻人握着滴血的十字架,缓缓站起。他一步跨出。
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幕的姚悦,随着姚恩生的跨步,身周的场景也骤然一换——
世界变成了一座残城,屋舍或塌墙、或破顶,而积雪缀陈的道路上,一具一具国人的尸首,杂陈交叠,冻砌成坨。远处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慢慢走上这片雪地。
遭难的百姓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堆积在路面上,已经被雪冻成了僵块。其中那些赤裸的女子尸躯或侧躺、或俯面朝下、一滩一滩暗红的血渍在雪面上刺眼醒目。男女老幼,暴尸荒城。
姚悦在一片血骨地狱中,瞥到了熟悉的象征。一摞尸体垒成的坛基上,木杆穿举起一面旭日大旗。她明白了,这一切是什么,前方传来了悲嚎。
姚悦转过头去。灭绝的长街上,曾祖父姚恩生停步,仰天,闭眼,流泪。怆素的罗马领下,银色的十字架大光涌放。
勇敢。仁慈。
姚悦闭上了双眼。
“我,愿做主的剑,愿为父的盾。一切邪恶的,都交由我们去扫灭,一切有罪的,都经由我们得拯救。全能的天主,圣父、圣子、圣神,与我们同在。”
开中校老城本部的天空上,觉醒的圣启即将完成。咆哮的空天使挥翅,如针尖的红轮骤张,虚空中一方正六边形的晶壁一闪,深赤的光芒如长枪,碎云裂空,扫向悬空的姚悦。
闭眼的姚悦在圣浩辉焰中,高举右手,向下一斩。
一幕宽逾百丈的洁曜剑光,从天而降,威若神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