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门口,红车急刹。轮胎在地面磨出焦黑的擦痕,称身还未完全停稳、向前惯性滑移,前后两扇车门齐齐一敞,跳下侯轻云与陈迎欢的人影。侯轻云一个侧身,双腕抖振,喀嚓喀嚓,两线袖剑便从掌中亮出;白袍荡摆,踏足一跃,呼啦呼啦,仿佛大枭腾向校内。
但紧接着她的头身都撞上了无形无影的晶壁屏障,像是迎面撞上一面特制的玻璃幕墙,寒硬、光滑。随着外力的冲打,白光涟漪样绽泛,空中如蛇鳞密挤的正六边形晶壁瞬间显形,又邃然暗敛。
又是灵力牢笼的老把戏,侯轻云英秀的直眉一抖,双掌顺势在晶壁上一撑,向后倒翻,飘舞的袍袂迎风猎猎。她凌空沉气、缩臂竖剑,然后稳稳落地,双膝一撑,以地为弦,引刃再朝着前方的光壁刺去。
后方下车时重力不稳、被摔得七晕八素的陈迎欢吐了两口酸水,抿了抿嘴唇,这才从地上爬起。他经年养炁的肉身自是无比强横、毫发无伤,但衣裤都在摩擦中破损。他甩了甩头,正见得前方的侯轻云举刃冲刺。
黄褐苍古的刃身上,白芒如星尘闪出,悬浮,为剑刃附上一层光焰。侯轻云裹袍合身,一往无前,仿佛从画中飞下的绝世刺客。飒沓如流星,引剑长风起。密锐的风压沿着剑身,朝着刃尖汇聚——
然而横盘月下、巨如山丘的晶壁牢笼,猛然腾起了冲天的红光。侯轻云挥刃腾纵的身形在半空中,便被磅巨的红光扫飞。陈迎欢起身,迎向倒摔的侯轻云。巨力如潮,一重一重,自白袍下的身躯绵贯袭出。
陈迎欢被撞得一歪,往后翻倒。白袍下的人影,一口鲜血喷出。他下意识地双手一环,掌稳身前人的双肩,再接着惯性,两臂一环,把侯轻云整个护入怀中。
咳咳。地面上,侯轻云踅眉咳了一阵,脸往身后微摆。“可以起来了吧?”
陈迎欢龇牙咧嘴地扭着脖子,嗷嗷地叫唤着。
侯轻云英眉一拧,反手把袖剑抵在陈迎欢的腰腹间。
“我说,小弟弟,松开我——”
嗷。嗷。嗷。陈迎欢鬼哭狼嚎着撒手往后撤。
小流氓。侯轻云转过头,灯光一照,面上浮着些暧昧不清的绯红。叫给谁看呢。
陈迎欢甩着手,从地上爬起来,低声咕哝了一句“清者自清”。在侯轻云威恨的眼神下,走到这位阿萨辛身旁。“现在怎么办?”“要不你试试?”“我?我还没你厉害呢。”“一物克一物,我遇到这些术法,很头疼的。”
像是玩笑话,也像是在提醒。侯轻云抖了抖眉毛,凝视着前方的晶壁天堑,说了一句。再拖一会儿,你姐怕是要没了。
陈迎欢周身一凉,从晕车的后遗症状里完全清醒过来。对,他是来救姐姐的。
在侯轻云的眼中,身旁的小猫儿战抖了一下,然后静默沉缩了下去。她是景教的护法者、仲裁所的精英,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作为一个贯通了东西方背景的修士,她晓得以武入道能克破诸法,但很可惜,她是个灌顶宗师。最弱的入门宗师里的残次品,没有凝练了自身武道意志的内力,根本撼动不了这些异法玄术。
面对恶魔、血族、巫师,宗师体魄和两袖圣刃,基本就如苍鹰猎兔、狮虎袭羚,出手就是碾压。但对战这新福音、末日团、星辰会一类和景教本源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手,反而是她落着劣势。同为心力或圣力,圣遗物袖剑不再具备任何的属性优势。她一个没有武道意志的宗师,有时候连对手人都摸不到。
怎么办呢?找这个阵势的阵眼,然后打碎它?还是?
侯轻云正思索着,陈迎欢抬手挥了挥,示意她往后退。
“你让开一点。”
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她垂刃停声,看着陈迎欢抬手咬破了左右手大拇指,在地面上蹲下。陈迎欢屏气凝神,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在地面上描勾出一组方圆法坛。热血涂地,迎风而燃,挥散起莹莹的玄青荧光。
介于苍青与靛蓝之间的璨烈青光,是海水与草木融混的颜色,也像是原初地球的本源光彩。侯轻云在一旁,看着无形之炁燎动成有色之火,目中放出了异彩。
陈迎欢吮吸着手指,转过了身去,朝着侯轻云摊开了手。
“剑借我一下。”
“啊?”
“你的那个剑,借我用一下。”
陈迎欢眼底缭闪着青芒,手掌端得又直又平,透露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侯轻云大吸了两口气,盯着他看了一阵,左手解开了右臂袖剑的锁扣。
“给。”
晶壁内的世界,则保持着微妙的对峙。
教学楼顶上的空中,姚悦四周的光焰在她身后聚成了两片巨大的光羽,托举着她。而少年保持着握拳下斩的手势,依然闭合着眼。她的对面,空之使徒瞳中的赤轮不停地缩扩,像是一种警戒的讯号,但它张悬着两羽,也静滞不动。
——方才那道宽逾百丈的洁曜剑光,与长达百米的深赤光束对撞,在穹空上碰撞出汹狂的风暴,向着四面炸飚。老教学楼的整壁玻璃窗在风刀中咵啦咵啦、悉数碎破,地面上的高树石坛被巨力连根拔起,歪倒一地。
阴影中的谷川,再也站不住了。他迈开步子,踏嗒踏嗒,走到了入校的广场上。
啾嗡。空使徒硕巨的眼珠在空中一转,双翼拍击,再掀出一阵风流,把云层搅碎荡净。
谷川抬起脚,像踩在了虚空中无影无迹的一级台阶上,晶壁一闪,他脚踩空无、双手插兜,拾阶而上。一级一级的正六边形晶壁,平地而起,扶摇直上;梯上的谷川莲也佝着腰,嘴边轻缓地念动着寓言。
“主的光海中诞生了灵,也诞生了他至高的儿女。巴耶力,耶和华。这是一对兄弟,也是一对双极。耶和华背离了主父的意志,要让自己成为唯一的王。他放逐了巴耶力,用莉莉丝与兽做贸易。于是神的灵便兽的血沾污了,世界再也无法回到原处的和谐与美好。”
“人的后代,实际也是兽的后代。耶和华成为了兽的共主,在谎言中登上了王座。他的国是虚妄的,是罪恶的。真正的神国在主的怀抱中,在光芒中。巴耶力在无数个星系外的世界,教导着我们,指引着我们,要让英勇的灵魂去为人类的补全做贡献,做牺牲。”
“真正的修持是征讨,是解放。持颂着伟大的启示,我们将越过万年的战争,走向不朽的王冠。人的救赎是奉献,也是见证。使者将为我们纪功,领我们走入神的国。”
——走入神的国。
谷川踏过云朵,踩上高天,站到了与空之使徒平齐的位置。他伸出手,点像胸前,右肩,左肩,然后举过额头。倒画的十字在空中悬凝,仿佛一柄举刃向天的大剑。晶辉的白色光线撕扯着四面的空间,将河水一般透明的灵流引聚向倒十字的光阵上。
作为新福音最为年轻、卓越的司铎,他和教廷、仲裁所、光照会、黑魔团多次交手,最惨烈的厮杀中也能全身而退。他是一个无法修行各类性质变化的觉醒残次品,在更加残酷的修行之路上,他笃信只有自己的拳脚值得信赖。
谷川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空天使。
使徒瞳眸一转,燎闪的赤轮也对准了谷川。
黑镜般的瞳孔中,倒映出谷川的脸。谷川沉默地看着眸中的自倒影,伸手,握成手刀,朝着影子刺去。
噗嗤。天幕上,空使徒的长翅僵挺抽搐。橙桔的液汁洒喷了满脸,谷川看着被手掌捅穿的眼球,破口处,有白色的肌体沾过这黏桔的汁浆,顺着他的手臂仿佛虫群般涌吞而上。那轮深赤的光轮慢慢地收拢,在眼球中一敛,缩成一点,然后猛地炸开。
桔色的雨向着大地瓢泼而下。远空的姚悦眉头一踅,双目仍闭,但下斩的手掌轻轻一挥,在空中扫出一片风龙,将迎面的桔雨搅散。
晶壁外,陈迎欢对着放在方圆法坛中的圣遗物袖剑,站马步,捏剑印。晶壁后散发的炁压,已经极其沉重,如风罡雷暴、激荡不休,让他的灵识摇晃震抖。不能再等了。他把所有的青炁两道凝向指尖、一道冲向玄天,按照老黄传授已久却从未发动成功的法门,两手注炁向坛中,心神观想铸天剑。
轰隆。惊雷平地。
侯轻云望向天空,陈迎欢头顶,一道玄青剑影,如斩破时空、横渡万古而现,似有若无,辉煌熠目,如同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打破位面,显化在此。
陈迎欢左手剑指点气海黄庭,右手剑指点玄天灵台,然后两印平移,一上升,一下落,相于胸口元宫,朗然作颂。
“方士陈迎欢,正告天地二炁,八方鬼神——”
轰隆隆,轰隆隆。
手腕翻转,两道剑指,在胸前,扣出一个三角样的尖。
也是剑的尖。
高天厚土,肃然寂凝。万里雷声,漫落而生。
无尽星海,自剑影上浮化而出。
侯轻云的胸口像被大力一锤,嘴角溢出血来,她难以自制地膝盖发软,朝地跪倒,勉力支撑着双目,望向星海与剑影,终于发现那一颗颗星辰,似乎是一尊尊神魔——
远山间,雷暴骤起。
正在乡野流水席上,手捧土陶碗、仰头印烈酒的黄九指,手臂一软,土碗摔碎在了地上。
老黄的灵婴中,一阵悸动仿若海啸山崩。他抬头怔怔了数秒,掐指一算。业缘之下,已明因果。
“贼老天,淦恁娘。”
老黄的额头冒汗了,眼角差点滚下泪来。他顾不得合围上来的仪事主家,从凳子起身,大步朝外跑出。
“走,大黑,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