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基如播籽。种下什么样的因缘,才能收获什么样的功果。东方玄道的分野正在于此,各教各宗的法门观想,筑种着不同的罡炁、与信仰。
陈迎欢的百千穴窍,被剑元贯通,血沫从衣服下渗出,登时成为了一个血人。他勉力睁开了眼睛,眸中有无数的星河舞烁。脖颈上,那枚被遗忘许久、非石非金非玉的衔尾螭龙佩,在青罡的冲涮下,逐渐剥落下暗粝的表壳,露出下方更为幽深的墨晶玉色。
玄青剑元,湛清玄罡,与万道咆奔的青炁,自灵台气海轮转流入,围绕着胸腹中央的黄庭元殿旋舞循碾。炁、罡、元,三态交缠,最后变成一眼狂暴的涡口,在体内噬扯。陈迎欢坚固无比的元殿关口,终于在重浪排击、万剑凿刺下,轰然倒塌。
胸内一痛,一空,再是一暖,生出无限的扩涨之感。莹莹青光从元殿中透出,那只青玉蝉随光而舞,越过手臂,点过指尖,朝着空中的圣遗物袖剑落去,在青焰中化作一道如水的光波,渗入了剑体。
再一次,袖剑刃上的铭文,寸寸亮起,湛清的华光在空中投画出数方拉丁圣文,然后青莹的文符围绕着剑身,飞速地旋转。仿佛飞机起飞前的涡轮发动机,不断空转,搅动风流。下巴上挂满血迹的陈迎欢终于抖指,启唇,正言发令。
“去——”
灵识一换。呼啸生灭的剑光之上,陈迎欢的青蝉元神寄身其上。仿佛是玄奇故事中的御剑飞行,在他的视像中,自己仿佛脚踩着大剑,在无垠浩荡的青光中御空穿行。黑白的灵识象界中,正六边形的晶壁显现而出,如隔空天堑,如断地塞墙。
踞身袖剑上的陈迎欢抖了抖自己并不存在的翅膀,心里喊了一声。刺他爷爷的。
湛清的青辉,瞬息来到了晶壁屏障上。凝炁为罡的青辉,流滚转动,在晶壁上轻轻一扫。
咔嗤。
像是盐水洒上了冰层,平地百丈、贯连夜空的晶壁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口。
咔嗤。咔嗤。
更多的裂纹仿佛冰面碎绽,盘结错张,由细变粗,由少至多。密密麻麻的裂痕在壁面上生出,而后层层匝匝的锐光一闪——
整座灵力晶壁构筑而出的牢笼,像是被击穿坍碎的冰盖,崩溃解体。
抛飞的晶片在空中消散成原始的灵光,然后湮灭。如雪的光尘中,一脉青辉呼啸而过,掠空而上。寄身剑中的陈迎欢朝着高天而去,一眼就看见浮空昏迷的李青露,和空中那一排白曜光枪。
“姐——”
他心神俱裂地大吼一声。音未至,光先起。袖剑划出一道清辉,截断了云空上的光枪。然后神识一震,青罡涣散。站在校门处的陈迎欢双膝一软,手脚并用,朝着校门内踉跄扑去。但很快,他跑了两步,便被血渍蒙住了双眼。随着青光往天外飞去,他的身体迅速地寒寂下来。
破境的一剑,已经抽干了眼下他能拿出的所有力量。
——啊。多美妙的光芒。这一线无匹的清辉,终于开释了谷川心中的疑惑。一瞬间,他望着地面上浑身是血、脱力摔倒的陈迎欢,心中生出了更强烈的欲望。
半空的李青露被心之壁托举着,早已在使徒营造的心灵试炼中昏迷过去。他的目光在陈迎欢与李青露身上游弋,理解了空中那位完全平凡的世俗人,身上为何会有那道令人战栗的青光。
应该是沾染了地上这位“玄修者”的气息。
——人为地觉醒心之壁,需要试炼。利用空之使徒的灵力牢笼隔断现世,再在幻境中刺激引动适格者的灵力本源。早前李青露的意识在光海中被空使徒的投影催眠,这个姑娘真个闷头睡了过去。意识的本源,无任何伏藏可以引动,也无任何隐秘可以挖掘。
谷川笑了笑,嘲笑了一下自己。对于东方世界了解的匮乏,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设计都很愚蠢。但愚蠢并不是徒劳,伪教的圣徒、奇特的玄修者,多么丰厚的收获,谷川已经抑制不住自己想要欢呼的欲望。
远空的圣遗物袖剑失去青罡的加持,已经暗淡无光、失力坠落。地上的陈迎欢脱力,也栽倒在了尘土中。挺枪上飞的姚悦,迫近李青露身前,身体开始了颤抖。那柄光耀的炽白大枪,开始不稳定地炸闪。披袍的侯轻云从校门外跃纵而入,举头望见背负光翼、手握圣枪的姚悦,僵停在李青露身前,周身银芒乍动,咬牙低呼,糟了。
仲裁所是西方灵修的大百科全书,侯轻云在这里得到了非凡的见识。她知道圣徒的“圣启觉醒”,是一种限时的“外挂”。血脉和圣遗物的呼应,会将遗物中曾经残存的灵力引导而出,新一任器主将在灵力的加持下,暂时迈进入圣的境界。而血脉中的遗传信息会不断释放曾经的战斗经验,从而让这些圣徒具有短暂的“入圣战力”。
——然而这一切,在灵力消耗殆尽、血脉与遗物完全契合、身体灵脉改造结束后,全部消失。圣启完毕,当圣徒的意识重新醒来,他们也不过是一些被改换了资质、深种了圣性的普通人。
云空上的姚悦,眸中的银芒开始暗闪,与原本的黑瞳交替着。
谷川收回了看向地面的目光,朝着远空的姚悦,挺起了手中的细剑。
先解决眼前的麻烦,然后再把地面的那个孩子掳走。他这样想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肩膀的创口上,仍然有白雷缭绕。似乎一时半会儿愈合不了。他眸中的赤轮一缩,攥紧剑柄,脚踏虚空,朝着僵滞的姚悦射去。
水晶细剑割开了空气,卷起爆鸣,朝着姚悦砍去。
谷川心念一动。正六边形光壁托举的李青露飒然消失,转移在了别处。意识逐渐复苏的姚悦意识到眼前的朋友忽然移位,转过头来,满身灰白、遍体刺刃的谷川如魔怪挥刃,自下而上,将细剑劈出。
她眼中银芒再一亮,本能地横过光枪格挡。
此时的大枪,已经开始溃散,点点白星,如粉末飘散。细剑击中枪杆,唰地一声,将光柱横截斩开。谷川苍白无容、只有眼眶的面孔上,两圈赤轮在暗夜中拖出殷红的凄影,他继续舞动剑刃,向上用力甩撩——
噗嗤。
水晶细剑上,一蓬血珠甩洒。
自左腰到右肩,姚悦的身躯被斩出一条血线。
“完蛋,完蛋。”空中的姚悦光焰双翼缓缓熄灭,双眼中银芒一暗,咳出一口血,脱力向地面坠来。跨步跳过一地墟砾的侯轻云,咬牙切齿,再也顾不得什么,全身气力猛灌双脚,然后屈膝一跳。
广场地面轰然塌碎,像是被大锤猛击。侯轻云将气力贯通至每一寸血肉,血骨崩颤,宗师体魄拔地而起,足下仿佛生出两条尘龙,朝着天中坠落的姚悦扑去。
上方的谷川横剑俯身,头朝地面,如同一颗陨星,直冲而下。
侯轻云探手,震肩发力,强行揽住姚悦,然后横起左手的袖剑,挡向谷川的斩击。
——保住圣徒,是侯轻云唯一的想法。地面的陈迎欢和天上的李青露,与她无关。只要能保住姚悦,无论是对仲裁所还是圣帝冈而言,都是最重大的胜果。
几乎如螳臂当车,侯轻云横剑的手臂,在磅乱的风压下,整个袍袖被撕碎。晶莹透亮的细剑,斩落在袖剑上,仿佛崇阿太岳撞落。虚空中一阵气爆炸开,侯轻云衣衫破飞,抱住姚悦,倒飞撞入了教学楼中,撞破了墙面。
轰。
烟尘摇洒间,侯轻云狼狈地按胸而起,然后捂嘴不住地咳血,大半的身躯袒露在残破褴褛的白袍外。她怀中的姚悦,胸口上有一道十字的疤痕,半个身躯被剑伤处涌出的鲜血浸湿,双眼紧闭,再次陷入了昏迷。
谷川看着倒在半面教学楼破墙中的侯轻云和姚悦,发出了嗤笑。
“阿萨辛。伪圣徒。你们伪教的人都是虫子,喜欢抱团的虫子。”
他从虚空中缓慢地降落,如兽的脚掌踩入废墟,将手中的水晶长剑提握,朝着远处的楼墙慢慢走去。然而从废墟后方,一道遍身染血的人影,握着先前跌落在地的袖剑,朝着他冲来。
谷川他心念一动,高天上悬浮的李青露飒然一闪,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双手合握着袖剑,咬牙前刺的陈迎欢,来不及收手,手中的刃,直直地刺穿了李青露的腰腹。
滴答。
一滴血在尘土中化开。
陈迎欢浑身颤抖,大脑空白,灵台元殿气海,三关齐震。他的手正握着袖剑,刺穿了姐姐的腰。嫣红的血滴答滴答,渗滴在地上。红色的血涂满了他的手,也充满而来他的双眼。他怒嚎一声,周身又有青罡盘卷。
谷川回头,将心之壁一撤,李青露的身体向地面滑倒,紧接着,他抬腿,向着嚎叫的陈迎欢狠狠一踹。砰——喀嚓喀嚓。炮弹捶胸式的巨力,将陈迎欢重凝的青罡打散,然后摧断了他胸口的数根骨头。
陈迎欢倒飞了出去。
现在,整个操场上,只有谷川站立着。他开始为自己的生杀予夺而陶醉了,在这个小场景里,他是最大的王。是的,我是最大的王。提着细剑,他也终于感觉到了疲倦。他斜眼看了一眼脚下的李青露,心里生出一股无来由的悲凉。
——这就是脆弱的人类啊。
正当他仰头,望向壁障溃散解体后星稀无月的天空,一轮晶蓝的流焰,如是一颗真正的大星,从北方呼啸而来。
谷川皱起了眉头,将细剑横在胸前。
另一股神识如潮在整个老校区上一落,然后那簇蓝星忽而加速,瞬息之间已至天顶。
蓝星是一面镜子。一面如山岭大小、遮月盖地的铜镜。地面上的李青露和陈迎欢被两双凝实的蓝罡大手一拢,升向了天空。
谷川没有敢动。那股晶蓝玄罡仿佛一整片浩海,压在他的头顶。
浩海上,黄九指的声音忽然炸响。
“伤我家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