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暗宇中,如船镜背上,挺立着暴怒的黄九指。蓝罡大手托举着陈迎欢和李青露,一路穿过了大镜垂放的百丈蓝罡,来到了镜背之上。这对姐弟飘到老黄脚边,然后罡芒缓散,将两人轻轻地平放躺倒。
老黄脚后的大黑,垂搭着茸尾,一路踏到两人身旁。眼皮上糊着一团血的陈迎欢,勉力挣抬头颈,一手摸向大黑的头,一手握住了李青露的手。李青露的胸腹上,一汪靛光如霖露润渗,沿着洞穿的剑口往身躯中浸入。陈迎欢张着口,嘴角又是一道血沫滑下。
“交给你了,老黄。”
老黄缺指的手掌握成拳头,抿唇点头。
“莫说话了,躺倒。”
陈迎欢笑了笑,无力血惨的手,在大黑的皮毛上揩了揩。狗子汪汪的小眼睛,润潮地望着他。他搓搓狗子眉心那两簇神俊的白毛,握住了狗子的嘴。“莫嫩个哭哭兮兮滴,我没事。”他把染血的手举到眼前,看了一阵,偏头去望身侧的李青露。
李青露嘴唇青白、面槁肤惨,歪头睡在他身旁,皮下一阵蓝流蹿动、流转。
老黄,辛苦你个事。
说。
把那个狗日的,宰了。
云上的陈迎欢转头,闭上了眼睛。他本性中血腥霸烈的某些特性,在此刻显露无疑。但杀意上头的老黄并没有留意到,反而肯定地点了点头。
大黑跳过陈迎欢的身子,在两个人身中的缝隙睡下来,用毛绒绒的大尾巴,搭盖住两人的身体。
老黄长吸气,运玄罡,莹皓的清蓝玄光在云空上暴涨。他眼中划过厉芒,如同炸开了两道雷光。
——稍早前,外乡地。流水宴席上,当地的乡邻正端着酒杯向他敬酒、闲谈。桌面上的餐菜,鸡鸭鱼豚俱全,瓜蔬果菜丰盛。他捧着土碗,饮下一碗又一碗自酿的高粱酒,热气从胃中直冲额头。
人生三慰,烟酒茶。一饮一啄,一啜呷。
老黄抽不惯烟,酒和茶都是极爱。他的师傅酒槽鼻子老头三慰俱全,元婴顶峰、半步化神,没活过一百岁。酒糟鼻子老头临死前把自己的桃木烟杆、白钢酒壶都留给了他,他把这些东西埋在了南门镇的老屋子地基下,放在了老头的骨灰盒旁。
他觉得烟的气味太涩了,让人说不出话。还是酒茶好,暖身,助谈。但老乡们递来的卷烟,他还是别在了耳朵上。一碗又一碗的酒逐渐让他体温升高,脑中想架起一蓬暖烘烘的火。他故意停止了玄罡的运转,散去了护体的神识,想要依偎着这团人间烟火,多醺陶一阵。
但远方忽然起了雷声。雷声传进老黄的耳朵,也传进了他的玄天灵台,一阵呼啸鼓荡,在他元宫的氤氲紫气中滚响。那枚蜷缩的紫金灵婴,忽然一抖。
真灵之上,业缘又生。
他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左手捧着土陶碗往嘴边送,右手中指、无名指往大拇指根的肉突上一扣,结成道印,将磅大的神识探出玄天,接往身外的炁脉。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湛清的剑光,在不知何处的天空中,如龙腾翔。
他心念一震,灵婴悸颤,手中的碗脱手摔碎在地上。唤来了趴在屋角啃猪蹄的大黑,他抓起狗子的后颈皮,奔出村庄,遁入野林,然后掏摸出铜镜,往天上一抛。
——元婴期百里灵识的覆盖范围之下,能使出剑符飞剑的,只有他的徒弟狗崽子,陈迎欢。
那道本不能发出的剑光,刺痛了老黄的心神。他明白,陈迎欢在搏命了。那种飞剑一往无前的搏杀姿态,唤醒了他心里某些逃避的隐痛。他跃上迎风而涨的铜镜,双手引诀,化作一条蓝罡冲入暗空,在云雾间架光飞驰、眉头紧锁。
——头顶的蓝罡如怒潮、似洪涛,转流涌撞,隐隐激出狂乱的雷音雳响。
攥握着细剑的谷川,望着头顶横断长空的大镜,心神已经开始动摇。无边的清蓝玄光此刻充盈着老校区的每一寸空间,无质无量的光辉看似平和温柔,但谷川明白,只要他妄动,这些光束将立刻暴动、将他重创。
侯轻云望着头顶的大镜,目中异彩大放。之前陈迎欢的言谈使她一度认为,这小猫儿与他的师承,只是这乡野之间的微末散修。然而此时大镜横空,罡海威隆。侯轻云这才意识到,恐怕是隐遁市井的上境真人。
——驭持古宝的上境真人。
西方有圣遗物与神宝具,神宝具强于圣遗物,按照字面理解,圣人流传之物与神灵赐承之物,其中差距,有如云泥。与之对应,东方有法器与古宝,法器为天地奇珍炼造,古宝为无尽岁月孑遗,古胜于今,不可思议。
正如她那一对袖剑,能够承载灵力、青炁,有材质之长、承法之效,但究其根本,只是一对剑,再无其他玄妙。而此时的大镜,形状分明,古篆陈铭,庞厚如山,遮天蔽日,在法门驱动下改变了形态、扩涨如大岳,这是形态变化,远高于基础的法器、圣物。
从承载灵玄之力,到变幻自身形态,从死物变为了灵具,这类重器,在东方称古宝,在西方则是神宝具。不是修士能够铸炼的物品,只能将一切归于为失落历史中大能的手笔。
横剑在胸的谷川,在一阵思虑后,将手中的细剑化去。晶亮狭细的剑身在空中散融成一滩剔透的水液,然后蒸发消散。他抬起融合使徒后生有倒刺的怪手,理正了胸口的罗马领。长衣长裤在身躯异变中被撑破割碎,变成了一身别扭的半袖半腿。
谷川扶正了罗马领,扬起头,眸中的赤轮先急缩如针,然后颤晃着、强自慢慢扩平。
“在下,谷川莲也。敢问,贵驾何人。”
侯轻云在另一侧,瞄见这一幕,抱起姚悦,佝背扶墙,在瓦砾中朝着教学楼深处脱身逃走。眼下头顶的御宝真人,想来是那个陈姓少年的师傅。侯轻云呛涌了一口血,扶住残墙,抢步踏入阴影中。她料定云上真人盛怒之下,谷川已经自身难保,自是无力再纠缠她们。此时最要紧的事,是保住姚悦。
环抱着昏睡的姚悦,侯轻云朝着黑暗中一纵,消失不见。
朝天询话的谷川,虽然听得远处脚步飞逝,此时也无暇再想其他。大镜之上的来人一阵沉默,让他的周身绷紧。横断夜空的大镜,像是一座巨山,压得他无法喘气。果然是惹上厉害角色了,不知是圣人抑或更高的半神?
古宝铜镜的增幅,放大了老黄蓝罡的威势,以至谷川觉得,头顶上的那位大修,之上是“入圣”境界的高人,横遮数里的玄光,引发了他本能的畏惧。如此的声势,他只在联合会数位大司铎身上感受过。
谷川蒙覆着灰白肌层的脸,定定地举向高空。他眼中的赤轮,轻微地摇颤着。他等待着一个回答,手掌平开向地,也等待着随时启动最后的底牌。
镜背上的老黄,终于结束了对于李青露的救治。凝蓝罡成丝线,他手掌虚按在李青露腰腹的洞穿剑伤上,以神识引丝穿线,将破裂的血肉脏器缝合。看着大侄女白惨的脸,他拧住了眉头,偏头去看一边的陈迎欢。
筑基了。他望着陈迎欢的身躯,终于有些欣慰。狗崽子的身体上浮出的三道炁漩,庞大的引力搅动着二炁涌入。青蝉元神幽幽地从元宫中飞出,悬停在膻中穴上三寸处,青曜的锐光在青蝉之上燃亮;涌向蝉体的炁被锐光晕染转化成玄青之色,凝压出些许罡液。
半汽半液,罡炁混存。混元一体,根基筑立。
他望着陈迎欢引动天象、古怪非人的自愈场景,脸上有些笑意,旋即又暗去。
生而玄妙,则生而孤苦。有大任,则有大劫。
老黄叹了一口气,远远地听到下方传来的声音“在下,谷川莲也。敢问,贵驾何人”。他收起了自己的杂念,神识往地下一扫,看清了地面上那个怪异的白苍人形。融魔的路数,他伸蜷了一下手指,不屑地撇嘴,东瀛小人,旁门左道。
当年,金丹黄九指能越境搏杀元婴真人。如今,他已元婴,那合道以下,皆是蝼蚁。
——“我们方士一脉,也是你们这些土狗惹得的?淦恁娘。”
他想起酒槽鼻老头的话,那个老头子很护短,很爱说“淦恁娘”。某一年老黄还是小黄时,因为一宗悬案,他被百宗围困,二十出头的他发剑符,杀了一位元婴真人。最后力竭,即将身死时,老头子踩着七彩祥云降临了。
老头子用拂尘用得很好,缕缕银须在长空上化作赤龙,扫灭诸道,斩灭百宗。他边打边骂,最后从虚空中骂出了四尊化神大修。双方以一样宝物为代价,了解了这段公案。
什么是方士?一师一徒,便是一宗一门。一枝独秀,一扫天下。
得为狗崽子争取些时间。
风吹雨打,就让我来扛吧。黄九指心内一动,并指向地。既是泄愤也是立威,横空的大镜绽迸出无限光芒,自空中,仿佛大荒日陨,碾压而下。
地上的谷川,眼见对方毫无回话,直接将大镜轰砸而下,弯身向地上一跪,开平的手掌,按向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