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生而知之,喜怒哀乐,天然所载。心自成有七窍,贪嗔痴怨,往复不灭。万类生化,存衍蕃息,性灵之中本是一片混沌。然而又有至者为奇为怪,秉一脉纯粹而诞,此则天成机巧、地孕异材。”
黄九指把摩托车在南浦镇中心医院的门口停下。他停止默诵,拍拍前杠上的大黑。老嘉陵的方头透镜把黄光射进狭高的门洞,光束尽头裹着白衣服的值班护士搓着眼,迎出来。
“你脑阔有病嗦?把灯关了——”
黄九指熄火,探手,把钥匙拔掉。他的右手像一把梳子,四指叉伸,唯独少了领头的大拇指。虎口侧旁的凸起处,冒着一块结茧的肉突。尤其修长的中指食指合拢一夹,他把车钥匙抽出,然后低头,向着半个脑袋搭在仪表盘上的大黑狗喊。
‘大黑,到了,走——’
大黑歪头扫了他一下,额头正中、眉心凹处、墨缎样的皮毛上有一撮雪白的点纹。它慵怠地支起健长的身子,亮出四只白皑色的足爪,往地上一纵,然后又不紧不慢地一趴,慢悠地摆动着尾巴,扬起头等着车上的主人。
懒狗。黄九指笑骂,紧了紧夹克的领口,伸手把挂在车把上的布袋取下。他面上皱纹极深、高鼻狭目、薄唇窄颌,花白的头发被推成利落的寸头,牛仔裤、黄夹克、绛红粗线毛衣、棕褚翻毛皮鞋,往地上一踩,腰间挂着一个金灿的小法钟“叮噹叮噹”地晃响。
“你哪个?诶?找哪个?”
黄九指不去看走到面前的护士,左手把布袋往肩上一搭,右手揣兜,抬脚把趴卧在地上的大黑踢了一下。“狗东西,到地头了——还在列儿害懒病。”
大黑把腰往右一让,颇显熟练地躲开了这一脚,转头朝着黄九指晃抖皮毛,一根黑紫色的大舌头搭在嘴外,摇来摆去,然后像是打了个呵欠,眯睁了一遍眼,这才慢悠悠地向着医院里踱进去了。
病房里,陈迎欢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下,踮着赤脚,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他很渴,嗓子眼发疼,望着窗外的星光月河,想到醒来前的那一幕。
眼见得自己的老爹走上了楼,化为青蝉的他扇动着翼翅,朝着楼内飞去。老楼通体凄赤,自滚腾着炁浪的地基,无数红色的光束挥绕而上。触手样的光带在空中层层扎叠,组布如网。陈迎欢数次闪烁,飞临窗前,迎面的老爹,已经踩在了窗框上——
红光如同瘤质,覆黏在李华春的身躯上,在空中拉出丝线,连向屋内。丝动,步起,镇长老爹临空一栽,就要从窗上跌下——
暴烈的青炁从体内某处涌裂而出,就像一眼渊口炸破。陈迎欢脑中喊了一声,爸,喷薄浩大的青芒裹挟着他,呼啸冲翱。绽迸的青光中,他看到老爹被抛回屋内,然后周身剧痛——
小迎欢把杯子一放,扣了口头。他有些怕了,这种动画片、电视剧似的经历,使人刺激,但又后怕。他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又说不出来。他告诉自己这是不能给别人讲的东西,出于一种异类的本能。
陈迎欢不是常人,他模糊地知道,但只有一种冥冥的残象。就像那些缺失掉的关于爷爷的记忆,在望着星空时,他总模模糊糊地又想起一点。
——爷爷在天上。他望着星辰,浮现出一道皎清华光飞过夜空的视像。他忘了是什么时候,是什么缘由,只记得自己好像在地上,极低的地方,仰头看着,一道皎光踩星踏月,从云浪雾海后穿出,朝着自己落下。
——我好像挺奇怪的。
他把床上的被子拉下来,费尽力气地给黄老师盖上。看着老妈手边放着一个之前削好的苹果,探头探脑地抓过了。他觉得自己该去老爹那边,老爹很危险。想到那片红光,本能地,他把苹果往嘴上一叼,用牙齿咬住,舔了舔甜甜、干干的果肉。
那是个臭弟弟。
陈迎欢的蔑视,发自一种本性的居高俯瞰、种族的天堑优越。他没有发现,自己缺乏常情、缺乏恐惧,对于旁人的枉死,完全没有波澜,缺乏同理与某些人性。
陈迎欢叼着苹果,拉开了病房门。小镇的医院寂静又松散,值守的医护靠在椅子上,都在瞌睡。他扫过廊道两端,贴着墙壁,刻意地压低了肩膀。他闷着头,一路往前,看着地面上板砖的花纹图样,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然后在层尾的安全门后、廊道拐角的平台处,小脑袋撞到了毛绒绒的一坨肉上。
有点臭。小迎欢想抬头,黑漆漆的狗屁股在他眼前一晃,一根毛绒绒的大尾巴“啪”地打在了他脸上。他听到耳腔里、或者是颅骨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说谁臭呢?”
他转了转头,四周都没有人影,然后他才看到身前,一只大黑狗扭着头,见他看来,骄矜地昂起了脖子。
陈迎欢理所当然地一抖,狗?对方却不再理会他,转回了头。他站起来有些害怕地本想往后退,起身的视线却看到了楼体转角的平台上,站着两个人影。
咯嚓咯嚓。
两个人影在十字与五角星的月光光斑中,拧扭着头。她们的头颅都歪挂在脊椎上,一个有青紫的淤痕,另一个有一条暗红翻卷的血口。头颅上的四只眼珠,滴溜溜地朝着不同角度迅速地转了数圈,然后齐齐一定,落在了陈迎欢身上。
一阵恶寒,让陈迎欢脚上一软,在大黑旁边坐了下来。他其实很想学电视里喊一句变身,就能变成那只青蝉。但是他抖抖索索地交了好几句,只感觉唯一的变化,是裤裆要湿了。那个骄矜的声音懒洋洋地喊了一句“没出息”,陈迎欢看到身前的大狗已经窜了出去。
啪——啪——。
两具尸体还未有动作,就被跃起的大黑用白色的爪子,按倒在了地上。白足上似乎燃着炽纯的乳白幽火,随着狗子的扑踩,迅速地在尸身上沾燃。
呃——啊——
大黑踩住在地面上挣扎嘶吼的尸身,探爪伸牙,撕扯啃咬;白色的磷火经由狗子的獠牙、爪脚,迅速蔓延至尸体周身。上层的陈迎欢看得发呆,眼见苍白的幽火在尸身上燃窜,朝着鼻孔眼眶一涌,一阵特殊的焦糊气飘出,两具尸体啪嗒啪嗒,彻底僵摔在地面上。
好狠的狗。陈迎欢砸了咂嘴,一个身影在他身边蹲下。
“小娃儿,好看不——”
陈迎欢扭头,黄九指肩搭着袋子,在他身边蹲下。大黑跳上台阶,抖抖毛发,趴在黄九指脚边。留着花白平头的小老头,又打量了几眼小迎欢,然后抚着黑狗的头,把脸转向楼道的死尸上。大黑狗歪头盯着陈迎欢,忽然狗叫了一声。
汪。像是听到了之前那一句腹诽,大黑报复地探头,虚咬住了陈迎欢的胳膊。陈迎欢反手,捏住了它滑黏的紫黑大舌头。大黑呜咽地甩头。陈迎欢举起小胳膊,环住大黑的头往怀里拖。
黄九指很是诧异,大黑居然主动搭理人了。这个胆大得像傻子的小孩,是个异人。他抬起缺指的手掌,往陈迎欢肩上拍去。
“娃娃,你是哪个屋头的——”
右掌的肉突触到小迎欢的肩膀,黄九指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
无形炁浪汨飒而出,沿着手臂,轰隆倒灌,涌向黄九指的眼中。层重青炁射出,一刹幻视浮现:奔腾卷涌、击天碎岳的玄青罡炁中,一面庞巨如城的黒色剑刃,自下而上,分浪而出——
——铮。剑鸣平地而起,如万海潮生、长风穿麓。
黄九指心内一沉,咬紧牙根,发力抽回那只被贴吸在陈迎欢肩膀的手掌。
——巨剑恍若大龙,扭转锋刃,然后缓缓升跃。宽如鸿楼大舰的剑身,碾碎万顷云雾,迎着苍茫日轮,直刺而去,一往无前。
——大剑身后,万柄剑器,接连而起,浩荡成河,遮天蔽日。
噗——咳咳——
黄九指往后一跌,仰头喷出一口热血。
抱着大黑的陈迎欢转过头来,眨巴着眼睛。老辈子,你刚刚说啥子?
大黑挣脱小迎欢的臂弯,跳到黄九指怀上,歪着头,曜石一样的小豆眼闪过一丝疑惑。黄九指抱住大黑,扯过狗尾巴,擦了擦下巴,被大黑抗拒地用白爪推开了。
在陈迎欢疑惑的目光中,黄九指撑地而起,屈膝正跪,然后举左掌在额前,右掌盖左掌,双目瞑阖,沉肩折腰,叩拜在地。
长拜不言,恭敬肃虔。
冥冥之中,这些动作似乎唤醒了陈迎欢遥远的识藏。
他不晓为何,后来也全然不记得。在顶礼而拜的黄九指身前,小迎欢挺着小胳膊小短腿,扶墙站起,然后神智一闪、身心空灵,右手垂落、左手平胸,大拇指与中指扣合,竖掌朝天,微颔首,轻敛眸。
——元亨利贞。
小迎欢这样说。虽然他自己后来并不记得。
教学楼的老楼下,人头攒动,寒噤无声。老金扶着老李在楼底的花坛上坐着,手边放着一大堆矿泉水。老李面如金纸,呕噜呕噜,扭头朝着一旁吐。老金眉毛紧攒成一坨,望着远处的空地。那里横放着方才从北面儿三楼搬下来的东西——
日间许姓死者的尸体。
许家双老被警方带来确认死者身份,正趴在尸身旁,放声哭嚎,拍地捶墙。凭着尸体的模样、创口的形状、以及那个恐怖的僵笑,本来已经足以判定身份。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太过荒谬,于是又请来了老人。
——毕竟下午,派出所已经把尸体运到了医院太平间。
老金感到心里发毛,又很窝火。所里的人嘴上不说,却没人敢碰那具尸身。最后是他把尸体背下楼来。当那个即将脱落的头颅,压在他的肩膀上时,他不时听到咯嘣咯嘣的微声。
他不敢转头。很怕转过头去,那张血糊惨怖的脸会看着他笑。
想到那个画面,他下意识地抖了抖。然后身侧,有人忽然开声。
“金所长——现在,啥情况了?”
他甩过头,看到花白平头、搭着布袋的黄九指,正朝着他笑。
老金扯着一边老李的半个胳膊,从花坛上蹦起来。
“哎哟——黄哥哥,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