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在乡野,有异人承道,辨识天时,维序伦常。有喜,则立中门、迎百宾,成嘉吉之仪,促四邻之情。有丧,则结灵堂、行法事,渡阴阳之变,抚生死之怆。此为知宾。
——黄九指,是南门镇的知宾。
自从老陈爷“托孤失踪”后,比近数座场镇的知宾大都老死渐去。黄九指虽满头华发、形容苍槁,但年方不惑,正是壮岁,理所当然地接过了接过大旗、成为开州南地诸多乡镇唯一显名的知宾执事。坊间多言,他天生残缺,是万中无一的修道材料,年少时逃荒到四川,被青城山的老神仙收摄、授业,右掌能使一手御雷真诀,是当代真修、现世奇人。
大家流传着他解决数宗棘手事务的野谈,消磨时间、信誓旦旦,经常不是抄了英叔的桃木剑,就是串了茅山的五鬼诀。人们添加了想象,奉献了热忱,对于神秘化自身的生活空间兴致高昂,也逐渐让他成为了一个毁誉参半的符号。
只是大家都不太喜欢大黑,觉得它过于通灵、傲慢乖戾。但凡有人去摸它,总被懒洋洋地躲让。不多一毫,不差一厘,一晃腰一转头,手掌堪堪擦过毛发,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摸到。多了,急了,这条大黑狗歪歪头,耷出紫黑的舌头,脑袋一歪,打个响鼻,倒像是在取笑人一样。
有人虔信,则有人厌弃。
就好比这时吐意稍解的李镇长,被老金扯着胳膊站起来,臂膀上一阵撕痛,胸腹间又翻江倒海。等他稍好一些、拍停了老金,听到老金“南门镇,黄九指”的郑重介绍,歪眉竖眼,揣度着这个大名鼎鼎的神棍。党的干部自然对于一切牛鬼蛇神深恶痛绝。
他又灌了一口水,咽下去,然后带着情绪、讥促地开口。“哦——黄老师——久闻大名。看起确实是神神怪怪的嗷——”。
老李挤着眼睛,转头朝着老金笑。曾经在县公安局办案时、见识过黄九指手段的老金,自然是面皮一讪,用手去扯老李,“老李——”。李华春却又扭回头,再上下扫视黄九指,尤其刻意地看向黄九指的手掌。
黄九指惯常地笑了笑,举起右臂,摊开右掌。
老李咬了咬嘴巴,阴阳怪气地跟话。
“哦——是真的啊——诶,不是说你还有条黑毛宝狗嘛——”
见惯质诋的黄九指抿了抿嘴,不恼,往边让了让,露出身侧脚畔趴瘫在地上的大黑。
“喏。在列儿。”
大黑挑起眼皮,眉心的白毛挤成一个“八”,然后打了个响鼻,左爪一盘,右爪一搭,把头扭向一边。老李正感觉这狗子的表情,像是在鄙嘲他。狗头旁边伸出一只小脚,轻踢在了大黑的面门上,然后陈迎欢清稚又含混的声音响起。
“不准骂我爸。”
站在一处的大人们都有些愕然,吃痛的大黑恨恨地朝上瞥了一眼,把两只白爪子搭在鼻梁上,埋头趴下。黄九指又朝旁边让了让,短袖上沾着血渍、嘴巴上咬着苹果的小迎欢,露在镇长老爹面前。
陈迎欢又喀嚓咬了一口苹果,偏低头看着大黑,抬腿又要踹,“你再骂?”。远处忽然响起老李的喝骂声。
“陈迎欢——你个先人——你啷个跑列儿来了!”
小迎欢扭过头去,一瞬间生龙活虎、步履赳赳的老李倒捏了矿泉水瓶,朝着他走了过来。他这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什么状况,把嘴上的苹果一拿,扭身就跑。
“老汉——你听我说——”
“你说个锤子你说!”
“老汉,老汉——我,我我——”
“你,你,你——你啥子你,你妈都守不住你——滚过来——”
气头上的老李追着陈迎欢跑出了人群,老金、黄九指、大黑,都是津津有味地看着。黄九指回头,问,那是李镇长屋头娃儿?老金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但没血缘关系。
——领养的?——是。
黄九指狭深的眼眸里绽开些许光彩,收回视线,朝着老金笑。
好——忙正事,之前我知道一些了,你再给我讲讲。
远处的人群中,许氏双老各自在地上又哭挣得晕厥过去,正由警察背着往医院送。路灯方黄的光块下,死者的尸身横卧着,头却完全拧到了背后。散垂的长发像是一滩杂影,在沙尘间张叉。黄九指和老金在尸体旁蹲下,把之前的发生经过、个中猜想又重复了一遍。
“我觉得,不是人的事情,所以才找到了你”。
老金这样讲着,黄九指点了点头,拍了拍脚边的大黄。大黑摇着尾巴,踱到尸体身边,探头嗅了数下,然后回到黄九指脚边,懒洋洋地趴下了。
老金看着大黑闭上了眼,问,黄老哥,什么意思?
黄九指端详了一阵地面的尸体,然后抬头望楼。初夏夜深,雾霭深重。朽颓的青砖老楼在一片灰白烟气中,垂下阴寞的长影。他放下左手,把那个布袋子从肩上放到地下,然后拉开麻索,取出一袋塑料袋密封着的朱砂。
在老金畏疑的目光中,黄九指抓起一把朱砂,站到入楼道口,吸气,闭目,左手平胸,大拇指与食指相扣成环、其余三指并立如刀,右手握拳,抵靠左手掌心,然后步伐迈动、指尖搓捻。
沙沙——
在扬沙的微声中,黄九指沿老楼绕行一圈,手中朱砂洒落成圆。当最后一步跨落起点,砂圈首尾相连,虚空中炁流一震,黄九指腰间的法钟轻轻摇响——
叮铃。叮铃。叮铃。
一股无由之风吹起浮尘,让老金闭眼,又赶忙睁开。他见得楼前的黄九指背手在腰后,绕着朱砂,低头探查。
“黄老哥——啥子情况——”
圈内的朱砂坠落如常,没有向着中心处的楼体汇飘。黄九指用右掌的肉突抹抹下巴,抬起了头。
“那东西已经不在这里了——你把死者的资料找给我——”
医院的停尸房内,三具遗体并排横放。梁娅,唐淑英,许英,惨烈的形象,在冷素的大灯下尤其令人怖惶。黄九指捏着卷宗,在尸身旁踱着步,老李老金在远处的凳子上抽着烟,再往外,陈迎欢拖着大黑,战战兢兢地站在门边。
老李时不时回头瞥一眼门后的兔崽子,小迎欢勒住大黑的脖子往后缩。
他和老爹一起到医院时,黄老师还在病房里睡着。
老李把老婆抱到病床上,盖被躺好,本来要直接送兔崽子回家。小迎欢一阵撒娇告饶,加上老金说“列会儿回去又耽搁事了——我们三个旁边儿,娃儿还不安全咩”,才让老李姑且容他留下。
什么是三个,骗子不算人。老李看着在白光里踱来晃去黄九指,白眼一翻,腹诽着。老金则闭上了眼,靠着墙,像在歇息。
黄九指目光扫动着卷宗,看着那些毫无关联的文段,眉头倒是越来越紧了。他心中,小迎欢有不可说的大来历,孩子告诉他,“曾经好像看到过一团灰气”,“后来又变红了”。由灰转红,中间似乎有了不得的大变故。
他不经加持、不启术式时,肉身也无法观炁。对于这个孩子的说法,他选择完全相信。要寻找中间的关节,就得梳理整个案情。再翻过几页卷宗,他看到了老金的笔记——
“——案件自南埔镇中心小学老教师宿舍楼而起,自6月11号发生第一起现场,6月12号发生第二起现场,我们最初判定,嫌疑人作案的规律为夜间12时至1时,活动范围为老楼——”
2000年6月11日。黄九指心中微顿,盘算干支,庚辰年、壬午月、庚子日,“诸事不宜”。他念头转动,料想该是大凶之日、冲祟而起,再往后看,下一页写上:
“——死者许英,南浦镇月素村人,时年20岁。1980年2月2日生。因与未婚夫就堕胎问题产生争执,于13日日间午后2点17分,坠楼身亡——”
流产像是一个显眼的信号,令黄九指步伐一顿。人情有迹,邪祟有因。常人搏命,多为酒色财气。灵怨作乱,常因悲愤哀恨。而流产一类的扼生行径,正是招灾引祸的业因——
黄九指走到停尸床边,颔首微躬,然后扯下尸体身上的盖布,右掌往尸身腰腹上按落。
“你个舅子!搞啥子!”
靠门的长凳上,老李暴跳弹起,老金还未及拉扯,他已经朝着黄九指快步走来。
黄九指抚过梁娅的小腹,妊娠纹如蛇鳞栉比。卷宗上写着唐淑英有一子已成年,而梁娅尚未婚嫁。他眸中精光一亮,推定恐怕唐淑英也曾流产堕胎,三名死者有此蹊跷,那么此次诸般恶难,与婴堕灵脱不了干系。
婴堕灵,顾名思义,茫茫众魂千百世方得一次成人机缘,未及出世便被流引扼毙,由此成怨,此则“理”。流产未复的梁娅在6月11日撞上不知何处的婴堕恶灵,命数勘合,业孽生劫,由此引发了这一宗祸事,此则“形”。
——人道冥道,终归情道。一切有情众生,一切悲惨罪孽,都可凭“形”、“理”、“仪”为解。“形”为来龙去脉,“理”是前因源起,“仪”则对应禳难祛愆的终成之法。
——以诚、以悔,以运、以命,消戾偿冤,解执度厄。
——形理仪,安乡里,此即知宾。
黄九指扭步侧身,转臂拉开许英身上的盖布,目凝如冰,并掌下按。
老李见得黄九指又伸手要摸女尸,捏起拳头,恼怒大吼,“给老子停到!”。黄九指探臂如电,堪堪抚上许英尸身苍白的小腹。
咚——咚——
掌下的皮肤上,一股凛痛如针蛰刺出;尸身腹中,恍惚传来心跳搏动的钝声。
黄九指微摆头颈,老李的拳头擦耳而过。他右臂猛缩,面色震悚,眼神自手中的卷宗上滑过——许英,1980年2月2日生。1980年2月2日18点48分。1980年,为己未年;2月,为丁丑月;2日,为乙巳日;18时48分,为癸酉时。
己未。丁丑。乙巳。癸酉。干支八字,字字为偶,命盘四柱,柱柱全阴。
——是为,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人。八字纯阴,大魔炉鼎。
黄九指瞬间明白了陈迎欢说到的“灰转红”是什么原因,他一只脚伸向停尸床沿、作势踹踢,嘴中已发出大喊:
“让开!——都让开!”
然而此时,苍光中的许英那颗脱拧的头颅,又慢慢地动了。
砰——噗嗤——
停尸间中的白炽灯齐齐一颤,寸寸炸裂。屋内白芒一闪,骤然坠暗。
老李躲避着灯泡的碎片,以手挡面,退靠在了墙上。等他放下手,第一次看到另一个世界——
许英的尸身关节倒折、盘卷如卵,向空中升浮,无数散放着凄红厉光的触手,正从她大张龇裂的口中,渗呕缠涌、破体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