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周拂江心想:我这也算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一个府上的老仆仗着资历,也可以随意的威胁他。
都怪我平日里太平易近人了,却忘记这世上有些人知耻,而有些人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
“我看起来很傻?”周拂江终于忍不住了,就地一坐,什么贵公子的讲究都没有了,就像是个泼皮无赖。
“我这人最不喜欢拐弯抹角,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打算出多少钱来赎人呢?”
方嬷嬷疑惑道:“大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嬷嬷这话可就没意思了,那丫鬟是叫白栀子还是红栀子来着?如今我找人看着她,可日日都要花费我不少钱财。”
方嬷嬷勉强一笑:“青栀本就是府上的丫鬟,少爷有事让她去做,也是应当的。”
“可是却不是普通的丫鬟!就算周老爷想将家丑给压下去,想来这扬州府里总会有人感兴趣,想知道当初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一个男人,那丫鬟扑在我身上,我动没动她,我自己不知吗?”
“好在与我详谈之后,那丫鬟及时回头,明白不能助纣为虐的道理,又好在她当时聪明,在旁人许诺她好处时,留了些证据。”
“再不济,我让人带着证人证物去府衙门口敲鼓伸冤,我如今是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人,脸面不脸面的无所谓,就是不知道要是被人知道有这样歹毒的生母,对二弟有没有影响。”
一直面无表情的方嬷嬷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哥儿,何至于此!一家骨肉血亲,纵使将来您身死,还得靠家里供奉香火。”
周拂江心道,曾经我一直以为自己死后是要被烧成骨灰的,谁还在意虚无缥缈的纸钱香火呢?
继而仰头一笑:“到时候我两眼一闭,哪管得了洪水滔天呢?活着的时候没享用过金元宝,难道还惦念着死后的那点钱?”
方嬷嬷脸皮抽了抽,就没见过这样的人,这哪里是耕读世家的公子哥,纯粹是墙根下日日撒泼的无赖!
想捏死他,偏偏还扎手!
周拂江双手垂落在膝盖上,虚虚握成拳头。
方嬷嬷放软了口气:“大公子,夫人虽然偏爱川哥儿,但也未曾短了你的吃穿,这些年来你在账房上提的钱财可不少,便是川哥儿也不及你的一半。”
“是,嬷嬷说的没错,可捧杀之法不就是后宅妇人的手段吗?”
周拂江阴阴一笑,想想被养废了的贾宝玉和薛蟠,哪个不是被养成了纨绔!
他原本不想与一介妇人计较,但周夫人却半点不给他活路!
“大公子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了,你也做不了主,回去问问你背后的主子,打算出多少钱来摆平这件事呢?”
看着方嬷嬷犹如被狗撵连滚带爬的背影,周拂江嗤笑一声,继而听旁边的何文道:“有勇有谋,小兄弟,你可真令人刮目相看!”
周拂江此刻心情极为不好,也许是受原身的影响,对只见过几面的周夫人竟有几分孺慕之情。
因而在知道对方的利用和别有用心之后,更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压抑得难受。
他仰头深呼吸,片刻后才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然而落在旁人眼里,何尝不是他伤心欲绝的表现。
何文只觉得此刻才正是时候,缓缓开口道:“小兄弟,父母子女也讲究个缘分,不若来日你来我白莲社中,社中众人皆是你的手足兄弟!”
周拂江一口气没吐完就被噎住,呛了两口,惊悚的看着何文。
等等,大哥,你说啥?
——白莲社!
周拂江心中无悲无喜,谢谢,这口安利我不吃。
但转念一想,就这么拒绝了可不明智,便小心询问道:“何大哥就这么信任我?竟然直接坦然相告,就不怕我去告密?”
白莲社如今在民间盛行,可对于朝廷而言却是‘事魔邪党’,若何文的身份被发现,怕就不是只关在这儿了,少不了得用上大刑。
何文得意一笑:“别的不说,我自认这双招子看人还算准,周兄弟不是那等包藏祸心之人!”
周拂江恨不得爆粗口,一个包藏祸心的帽子就这么挂在头顶上,谁还敢去告发,不怕被你们这些神秘教众给暗害了!
白莲社规模庞大,教众多为民间百姓,要真是惹急了他们,防不胜防,兴许路边的小贩和跑腿的小二都是他们的人。
“承蒙何大哥不弃,只是小弟不信佛……”
话音未落就见何文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来,简直堪比四川特产:变脸!
周拂江暗暗叫苦,这简直就是逼人上梁山,放个大雷下来,要是自己此刻拒绝了,说不得会让何文这厮记上黑名单,不若先顺着他,当个‘备用’教徒好了。
话音一转:“但我见何大哥为人仗义豪爽,又重情重义,能多认识几位像您这样的朋友,实在三生有幸。”
何文的脸色阴雨转晴:“我就知道周兄弟是个爽快人!”
他瞧瞧周围,压低了声音:“既然周兄弟不是外人,何某也不隐瞒了,再多等些时日,自会有人相救!”
周拂江心中狂跳,喉咙发干,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心里呜呼哀哉一声:天要亡我!该死的贼老天,把自己弄到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宁朝来,没过几天好日子就下了大狱,不说让自己有机会当个精忠报国的大英雄,也别是个反贼啊!
这剧本、这剧本!
周拂江干干一笑:“何大哥是想越狱?”
“我也是跟周兄弟一般,下的冤狱!要不是那些官差仗势欺人,我又怎么会被关进来?如今出去不过是理所应当!”
看着何文对朝廷没有半点敬畏的模样,周拂江心中一沉,在他熟知的历史上,这时候的大宋已是沉疴痼疾摇摇欲坠,而大宁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细算起来,离江山风雨飘摇不足二十年!
“何大哥这般,难道不怕朝廷寻根溯源,找家人的麻烦?”
“去哪儿查?我这次出来用的户籍证明虽然是个可追寻之人,却是个没了宗族家人的孤家寡人!”
周拂江暗自惊讶,没想到何文比自己想的更加深藏不露,转念一想,现在的大宁出行还没那么严格,不需要随身携带出行证明,何况白莲社明间基础扎实,要找几个这样的备用户籍实在比想的容易。
只是谈到这儿倒是个极好的借口,他似是为难道:“我家中父母手足都在扬州府,若是被人发现恐牵连全族……”
何文也跟着皱眉,片刻后不太在意的挥挥手:“周兄弟与我相识,又称兄道弟,自然不是外人,便是免了那一道表面功夫也无妨,来日方长,出去后咱们总有结交的时候!”
闻言周拂江不由在心中轻呼一口气,却感慨,我本是良民,遵纪守法,奈何要被逼着做了个混子、痞子!
可好死不如赖活着,若真的走到绝路,傻子才不跟着何文走!
不时先前离开的狱卒又回来了,这次竟还提着一个包袱,只是与之前相比,小了三分之二。
周拂江打开花结,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床薄被,只是缝口处的针线已经被被撕开。
周拂江抬眼一瞧,那狱卒面上带笑,丝毫不见心虚,想来收缴财物已成惯例,这么憨憨一笑,头上娇艳的花儿衬得面容越发粗糙。
大宁朝男子爱美,喜好头上插花,只是对于美男子是锦上添花,对于糙汉子而言实在太过辣眼睛。
周拂江垂下眼,虚虚行礼:“多谢。”
便是就此一去不复还,他也找不到地方说礼去。
似是被他这声道谢逗笑了,那狱卒不急着走,像看稀罕物似的盯着他瞧。
这位周公子在扬州府也算是小有名气,摊上了个糊涂爹、心狠的继母,丢了考功名的青云路,一转身又入了蹴鞠社,说起来也是经历丰富。
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对自己这般客气,他还以为读书人都心高气傲,看不起他们这些武夫小卒。
“周公子,你是个明白人。”狱卒提醒道:“我在这地方见过不少人,像你这样的不多,死了未免可惜!”
“还请这位大哥指条明路!”
“这世道人命不值钱!可想不死有不死的法子……进了这儿的人从此便盖棺定论了,将来死了也是一床破席子裹着扔乱葬坟堆里,谁知道里面究竟是谁呢?”
周拂江眉头一皱:“你是说找白鸭?”
这白鸭可不是鸭子,而是指替死的人,周拂江往日也曾听说过,清朝末年有官宦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犯了事,便花钱财买替身,替自己上断头台,因而有‘斩白鸭’之说。
那狱卒眼珠子一转,便心领神会,笑道:“往日这事也没个名头,公子这么一说,倒形容得极为妥帖,那被当做替身的死人,不正是待宰的鸭子吗?”
见周拂江神色犹豫,那狱卒还帮着劝说道:“公子心善,可别觉得这是坏事,如今世道艰难,有力气的还能在码头混口饭吃,那些身体弱些又无一技之长的,自然只能活活饿死。”
“别说咱们这狱里,便是外面排着队想当白鸭的人也不少,一笔买命钱能给家人找条活路,许多人都愿意干!”
周拂江心中更不舒坦,他自问为了活命当真要花钱买人替自己赴死吗?
思来想去,他自认做不到!
或许在这个时代人命贱如纸,可他却没办法将其他人视作蝼蚁,他自问并不高人一等,便是家中贫寒,难道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
他宁愿按照原来的计划,多花费钱财买通县令和知府,也不能做出违背良心的事。
那狱卒唉声叹气老半天,却也没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