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师傅捧来真正的兰仙和他自己染出的失败品,对安宁说:“少夫人请看,从颜色上就能区分出来兰仙和后来染出来的次品。”
兰仙的颜色鲜艳,光泽度好,微微泛着红光,而吴师傅染出来的绸缎却颜色偏淡,看不出光泽。
“颜色倒不是主要的。兰仙之所以卖得好,还是因为花纹繁复、清晰。但您看看我染出来的这些……”吴师傅指着一片模糊的花纹说。
兰仙的最大卖点,就是上面印着祈福神仙的图案,花纹精致,连神仙的五官神情都栩栩如生。
但吴师傅的这图案……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形。
安宁看出这两匹绸缎上的图案是一样的,于是向吴师傅确认:“这两匹绸缎用的雕花板是同一块吗?”
吴师傅答:“是同一块。雕花版制作不易,我精心养护着,与之前不差分毫。可不知怎的,却再也印不出那样清晰的图案了。”
看着吴师傅惋惜的模样,安宁觉得头大,她确实对染织一窍不通啊!
也不知道钟璟还在不在,能不能给她一点提示。
“吴师傅,吴师傅!”外面有人喊,“您快来看看,曾波跌进染缸里了!”
“这个曾波!一天到晚尽惹事!”吴师傅连忙向外走去,安宁也跟着他一起去看看。
到了制靛池,安宁听见曾波在屋里哀嚎,声声凄惨……让人忍不住想笑。
吴师傅命人打开棚屋的门,要亲自去看看曾波的现状。安宁则向旁边围着的工人打听:“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老师傅说:“一个年轻人,刚来印坊没多久。路过制靛池时脚下打滑,摔进了染缸里。身上的颜色啊,怕是一年半载都洗不掉咯。”
安宁跟着老师傅叹了口气,聊表同情。
她走到曾波跌下的染缸边,看到栏杆上整齐的横断截面,心中明白是钟璟所为。
“这缸靛蓝没有养好。”钟璟在她耳边说。
染缸边上到处都是染料的痕迹,紫鹃怕染了衣裳,没有跟上来。
安宁装作查看染缸,走到了无人的一角,明知故问:“你跟曾波置什么气?”
钟璟似是用鼻子哼出几个字:“他没安好心。”
这点安宁同意。
虽然不知道曾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安宁直觉这个人为人过于轻浮,肯定有问题。
所以钟璟给他一点无伤大雅的教训,安宁觉得很是应当。
但安宁觉得钟璟的态度十分有趣,于是笑得开心,故意说:“人家好歹还送了我一支簪子,咱们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我也送过你钗环,怎不见你如此开心?”
嗯……
我也很开心啊,安宁心道。
安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正色问:“你刚刚说,这染缸没养好是什么意思?”
“吴师傅染不出兰仙,是因为靛蓝没有制好。”钟璟解释道,“染料颜色不够深、不够粘稠,染色的时候需要浸泡得更久,被雕花版夹住的留白就容易渗进染料。用蓝草制靛,原料和天气都会对成色造成影响,需要时时调整。我改良夹缬工艺的时间不长,很多细节没办法定下来,吴师傅照着之前的配方一板一眼的做下来,反而会误事。”
原来如此。
果然,这印坊不能没了钟璟。
幸好他今日跟来了,不然安宁解不了这困局。
“那现下该怎么办?”安宁问。
“你跟吴师傅说,重新建缸吧。”
吴师傅从棚屋里出来,向安宁禀报:“曾波是崔管事招进来的一个小工,跌进了染缸里。曾波一贯不是个老实人,如今破了相,家里人恐怕要来闹了。好在他进印坊时已画了押,自己不注意,身上染了颜色,就算闹到官府去也只能自己担着。”
原来是崔管事招进来的人啊,安宁心中有数,应道:“吴师傅考虑的周全。”
又将吴师傅引到染缸边上,问:“吴师傅,您看这染缸,是不是不太对?”
“哦?少夫人还懂制靛之事?”吴师傅仔细探查染缸的情况,又用长竹竿在染缸里搅弄一番,没看出个所以然,“这染缸如何不对?”
安宁学着刚才钟璟的说法:“这靛蓝是不是颜色不够深,不够浓稠?”
“少夫人这么说,确实有些……”
钟璟在安宁耳边说:“你问问他,建缸时放的鲜果清洗晾晒过吗?”
“嗯?”安宁不解,不小心说出声来,“鲜果?”
吴师傅听了一耳朵去,说:“少夫人果然是个行家,我们印坊在建缸时添加了时令鲜果,是少东家独创的技法。”
还真得要用水果啊……
安宁问:“您放果子时,清洗晾晒过吗?”
“之前少东家在时,也不清洗……”说到这里吴师傅忽然想起,去年夏日三伏天时,钟璟在放鲜果之前,确实令人清洗过。
他当时只以为少东家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却是一处关窍!
钟璟教安宁解答道:“夏日鲜果易腐败,不清洗晾晒就无法与靛泥一同发酵。”
“那这十几口缸染料都……”吴师傅颇为不忍。
安宁挥挥手:“都重新来过吧。”
-
印坊十几口染缸都需要重新建缸,工作量不小,加之时间紧迫,吴师傅带着人连夜干了起来。
安宁每日带着钟璟的游魂在印坊内视察,指导这个染缸里应多加些水,提醒那个染缸里需要加草木灰,不断调整染料的配方。
钟璟告诉她许多应该注意的细节:
蓝草要当天采割,在正午之前送到印坊来;草木灰要用香樟焚烧后再细细过筛;发酵得不理想的染缸,要加入最醇美的米酒;用松木所做的蒸屉若脱尽了松脂,就要换新的……
安宁渐渐明白了草木印染的魅力所在。虽不似化学工业生产那般精准高效,但每一匹布料都凝结着工匠们的智慧和汗水。
安宁和吴师傅一起,将兰仙染制的工艺琢磨个透,吴师傅连声叹:“少东家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做的多,说的少。若是之前我跟着少东家,也能这样事无巨细地问清楚、琢磨透,也不至于让兰仙断货了。”
有了钟璟的加持,安宁很快在印坊的工人中立下了威望,众人都将她看作印染大家。
连吴师傅对她的称呼都从“少夫人”改成了和钟璟一样的“少东家”。
钟璟仍旧虚弱,每日只能出来两个钟头,其余时间都得回祠堂休养。
安宁却在印坊中找到了乐趣,每日卯时出门,酉时方归,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研究印坊的事情。
安宁清查了印坊的工人名册,发现除了曾波之外,还有三人是在钟二爷接手印坊期间新进的,但这三人都是普通农户出身,与钟二爷并无瓜葛。
吴师傅问安宁需不需要将这三人清出去。但此时正是人手短缺之际,安宁不想多生事端,就打发他们去了一些不重要的岗位上。
安宁接管印坊后的第二十八天,第一匹兰染仙帛,染出来了。
印坊的工人们发出了欢呼,安宁也舒了口气,已经签好的订单总算是能按时交货了。
钟二爷听说印坊日夜开工,已经染成了兰染仙帛,又是欣喜又是忧虑。
喜的是兰染仙帛这么个聚宝盆没随着钟璟一起埋进土里,忧的是三房那丫头竟然是有真本事的,要是她三个月内真能赚够五千两银子,他的盘算可就落空了。
是时候把他备下的棋子拿上棋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