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一觉睡到午后，下得楼来，和韩齐打了一个照面，觉得哪里不对。
他一边想一边到后院井里打上一桶新汲的井水，趁着冰爽，龇牙咧嘴的洗了把脸。
这时有眼力见儿的小五拿了条巾子给他，李醒正要夸他，一抬头把小五吓一跳：
“掌柜的……”
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咱要以后娶不上媳妇怎么办……”
李醒借着水桶里的倒影看了看，看不真切，但也知道厉害——
形儿都不一样了！
外家功夫的拳头真不是盖的，打人专打脸，真够狠毒。果然最毒妇人心啊！
转头他就明白了刚刚看到韩齐哪里不对劲了！
明明韩齐也挨了一记冯娘的铁拳，虽然是侧锋不着力，没道理第二天看上去跟没事人一样，别说青紫，连快脱皮都没有——刚才的脸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如既往地体面。
不是有什么神药，就是作弊！
这一刻李醒才恍然大悟，干脆昨天被我点倒什么的，都是演出来的！
想想也是，对手又是婆娘，还是债主，能打吗？不能打。但冯娘要打我，韩齐要救吗？得救，不想救。
干脆躺地上装死最便宜，只不过是受一次巨足之辱。还能躺平白看我被教训。反正他自己身为保镖，无论怎么被我卖了也不好报复，不如借别人之手教训一把。
果然是“光天化日谨防君子”——韩齐这人看着端庄，城府太深，狡猾的很，看来以后更要小心在意，不能随便欺负了。
李醒拿井水冰过的巾子捂住脸，疼的眼泪差点下来，哭着忍下这口气，认栽！谁让人功夫深，打也打不过。
好在李醒还能看着老钱一夜之间发了霉的脸，心里偷笑一下。
本来李醒是想一分不花把罗锅家的酒债免掉，再来图谋老钱的线人银子，总归客栈里谁的钱最后都要归回账上，做客栈的钱！现在就当提前支用了吧。
李醒很想安慰一下老钱，别老想着那钱是你的，高推庄给他的线人银子可是从他腰包里掏出来的！
我都没哭，你就别哭了！
金钱的意义是流动！钱流动起来才叫资本，才能去割别人的韭菜。
不过你让一个江湖末路的老混混理解现代经济的再分配原则，太难为他了。能重新鼓舞起老钱士气的，只有新的进账！
这才是李醒下一步要解决的大问题。
快入夜，城门关了，看看今天客栈又没上客。最近虽然渐渐有些生意，但利润率最高的晚间投宿的客人还是不够，总是两天有粮，三天晒网。
一看到晚末晌儿又是那么几口子张着嘴等饭吃，李醒就心烦。
好在今天韩齐大白天就出门进城去了，这时节还不回来，肯定不回来吃了，没准还会有加餐带回来，可以小小期待一下。
李醒在厨房里磨磨蹭蹭地弄点口粮，好糊弄了前面伙计的两张嘴，就听得前面有动静——
这时间还能来客了吗？
绝望是什么？
大少一脚跨进江湖客栈的门槛，没有跌倒，还拖着脚步把自己拽到一张桌子前坐下，伙计迎上来，没注意到他脸上的落魄，如往常一样谄媚地称一声“大少”。他这时真有点绝望了。
大少这一天晃晃悠悠靠双脚走了十几里路，他不喜欢走路更不擅长走路，讽刺的是，他的名字叫南宫行，可是他白起了这么个名字，他走路不行，其他也不行。
所以这个名字很少被人用起来。外人不用，只管叫他大少。他自己也难得用。
因为他很少得着机会一字一顿地跟陌生人介绍自己说“在下南宫行”。用不着他，他身边总会出溜个人出来，抢在他前面替他说：
“这是南宫派的南——宫大少。”
随着那“南——”的一声高挑音，他只需配合着摇摇扇子，微微点头作态即可。
否则，他还能怎样，谦卑地点头哈腰：“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他本来就是南宫派掌门的独子南宫大少。大少就是他，他就是大少。
而他，也就只是大少。
南宫行这一天经历了一场痛苦的蜕变。
他以往以为大少这三个字只是件衣服，像是母亲自小就偏执地，总要给他多穿件衣服一样，不要了，脱掉，扔在地上，踩一踩，然后自可一派轻松、潇洒远去。
可实际上他是一只带壳的虫。
大少两个字是长在他身上的壳，剥掉了他就裸了身子不止，更弄得血肉模糊、面目难辨。
因此这一天下来，他出走南宫派，四处碰壁。迈进江湖客栈的门槛，听着小五又亲切地叫着“大少”，老钱热情洋溢地迎上来，他一屁股跌坐到凳子上，他心里这滋味啊，也好形容：
就像刚刚被人剥了皮，又有人将那血了糊拉人皮再往你身上披一样。
快入夜竟贵客临门，老钱和小五抢上前去一边一个把大少兜拢住。
要知道南宫派算得上江湖根正苗红的名门正派，虽比不了那些高门世家，但在江月城周边几代经验，根深蒂固。这几十年掌门都善经营，买地经商，有钱有势，又成了江月城地面上最大的财主家。江月城里那是横行霸道，没人敢比。
这样的贵客临门怎能不巴结呢！
按说以南宫派的排面，南宫大少根本不会踏足江湖客栈。不过南宫大少还真不是第一次来。
上一次他被掌门爹派去学习实务，跟着管家去庄上收租子，一路走走停停四处游玩，走到镇上渴了，看见江湖客栈，便在这里歇马。
他们前呼后拥十几号人，进来一看就俩伙计，把老钱小五吓傻了。
问有什么吃的喝的，除了山村野酿是现成，一碗粗茶水，还没烧热。跟着的管家拘着不让他喝酒，吵吵嚷嚷间把掌柜的给惊出来了。
大少没想到掌柜的竟然和他相若年纪，哐当一碗井水撂桌子上：
“要喝就喝，不喝滚！”
让他印象深刻。
大少自小身边同伴不过两类人。其一是趋炎附势之辈，嘴上只有一味的阿谀奉承。另一类是瞧不起他，但明里还要曲意敷衍。
南宫家的门徒也分两类，因为掌门喜欢练武有天赋的，大少功夫不行，娘亲又宠，不许他在练武上吃苦，南宫家有出息的年轻一辈都瞧不起他的，没出息的才跟在他身边混。
而李醒跟这些人都不一样。
打第一次见面，李醒眼里就是明晃晃的恶意，毫不掩饰，他给端来的井水别说管家拦着，不拦他也不敢喝。
但不知怎么，却让大少生出些许亲近之意。
起码这人不敷衍我，更不屑于敷衍我背后的南宫势力。
意料之外的贵客临门，老钱和小五惊喜之余却不知该如何招呼这位瓷娃娃一样的金贵人了。
小五还好，手头总有那条破巾子，将桌子扒层皮似的擦着，老钱就不好了，简直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
“哎呀，大少，今儿个怎么这么晚来？看您风尘仆仆，这是累着了，要不来碗水？”
大少正觉贴心，老钱却自己给否了。
“哎呦，瞧我这记性，您喝不得咱们这杂院里的井水。您瞧咱们这穷店怎么也没备着点山泉水呢。要不干脆来点儿酒吧？”
小五插嘴，“大少喝不了我们的烈酒。”
老钱深感惭愧，“您看咱们这些粗人。粗人喝粗酒。老是没公子爷您能喝的雅酒。”
大少看出来了，这一出很眼熟，活脱脱是上一次他来江湖客栈的重演。
他刚想说来点没烧开的粗茶也可以啊，就见李醒抱着盆米汤出来了。
一见是大少，立马皱起了眉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