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头人,抱着一盆泛着青光的米汤从后头厨房出来。
一开始没认出来是谁。
李醒却认出大少来。眉头一紧,又一桩麻烦事。
这里得从回头说一下“穿越”来的感受,他第一次穿越,没经验(谁不是呢),他又是带宿主记忆的,说是叫“穿越”,更像是“刷机”。
李醒体验,这就好像他是新系统,这个机体还保存个旧系统,他能够读取旧系统的数据(记忆),但还有些功能比如武功,用新系统指挥不了,只能借旧系统来操作。所以虽然是刷机,但是不完全刷机,他这个新系统还只是个beta版本,不得不用各种补丁来和旧系统对接。
但旧系统是个人格,调用太多的话,李醒就有种恍惚感,觉得过去的李醒还活在这个身体里,很想替换掉凭空从互联网世界来的尤恩文。
一眼见到大少,李醒就一阵恍惚,关于大少的记忆和这背后的纠葛一股脑儿调用出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可实际上现在的李醒是第一次见到大少,对一个陌生人又怎会有那么多情绪,这时候他就感觉身体里原本的那个李醒要还魂过来。
他稳一稳,径直走到大少那一桌,放下手里的汤盆,哐当一声,手重了,逛荡出来的米汤泼了他一手。
嗯,这就是李醒的情绪。
走到面前,大少认出来了,这是他上次一见如故就想结交的掌柜,如救星一般降临,还给他端出来一盆解渴又解饿的米汤!感动得他热泪上涌,若不是还残存一丝同龄人面前的体面,他眼泪就堪堪掉下来。
不想这次李醒面色不如上次恶意满满,貌似平淡,只冷冷地说出一句话来:
“大少,你知道这里不欢迎你吧!”
大少的眼泪就再也绷不住了。
从头说起大少这一天来的经历,刚开始大少以为自己在经历人生最有价值的一天。在这一天结束时,大少发现自己丧失了所有价值,连自己是谁都拎不清了。
起因很简单。
南宫派掌门,也就是大少的老爹,要给大少说一门亲事。
虽然称为“说”,有商量的意思,其实已经定下来,只是通知他一下,说给他听。
不想这激起了大少强烈的反弹。
这也难怪。大少青春妙龄,生活优裕,正值怀春的旺盛期。你让他做什么,他可能都逆来顺受了,偏偏关乎个“情”字。情字之伟大,在于有蛊惑人心的本事,就是再软弱的人也能被激发起叛逆之心。
大少当即反了,指天起誓,不退这门亲他就离家出走。
当时他母亲在场,左右是一副说家事的情状,父亲平日里威严的气势未百分百在大少身上发生作用,而母亲在一旁苦苦哀求,更激起了他男子汉自我的觉醒。
眼看着母亲在父亲面前一向低头伏小的样子,更强化了大少对父亲的怨恨,作为一个男人怎样也要在妻子面前很有权威感:
可凭什么逼他娶江湖上传说武功第一的女人!
在那么强悍的女人面前,男人的权威从何谈起!
也许大少曾以为有母亲在场调和,父亲终会妥协,可父亲却一点回头的表示都没有,为了把这场闹剧推向高潮,大少只能甩手走出大门,做义无返顾状了。
那一刻,心是悲怆的,看阳光,又是无比灿烂的。
大少走到街市上,情绪有些落定,心却浮了上来,那感觉一般称为忐忑的。
他也不是完全幼稚的,知道自己身无长物,没有钱,他又能在自由的江湖上走多远?
他茫然地走了许久,忽地饿了,觉得和父亲吵了这一架,把一身气力都耗空了,抬眼寻一个落脚的地方,正看见翠祥楼在眼前。
以往大少一向出手阔绰,记得在翠祥楼柜上有一笔帐,如果没记错,还有些余钱存着,正好先解决这一餐。
翠祥楼的老板伙计与他都相熟,刷脸就好了。
大少脚刚踏进翠祥楼的门槛,只见伙计就迎上来,一见是熟脸,神色却是陌生。
只见伙计抢上一步来拦在大少面前,叫声“这位爷”——
极不寻常,以往都叫他大少的——
“往哪里去?”
大少愣了一愣,心想哪有开饭堂的人问进门的客往哪里去的,嘴上却嗫嚅着说不顺溜话:
“往、往哪里……我,我吃、吃……”
伙计把手往外一伸,一弯腰,恭敬地把他往外揽:
“爷,今日翠祥楼做不得您的生意,客满了,有劳改日。”
大少不傻,明明眼一扫就看到楼下近过道边就空着一溜儿的座位,虽然那是他平日里绝不会坐的位置,可也知道这“客满”是无妄的推诿。
他哪里受过这样的敷衍,正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身后闪过一群人,那拦他的伙计转脸就迎上去了,把他空在那里。
他抬眼见,正是薛家的二少带着他那几个兄弟。
薛二少是白家生意上的伙伴,在本地不过就是个商家,挨不到武林的边儿。但二少好武,对白家甚是仰慕,平常二少若是能邀他出来一次,可是奉承得紧呢。
大少倒是不讨厌这个人,只是管家教他说不要太给薛家人脸,所以总是冷着。
今天碰上,忽的想缩起来。
见薛二少大步徜徉往楼上去,当是没看见也没认出他来,大少正庆幸着要躲了去,偏薛二少身边个人认出他来,追上二少咬着耳朵说了几句。
薛二少已上了楼梯,这才停住,回身看向大少,正打了一个对眼,惊得大少一下定在那里,不知是该招呼还是转身逃走。
只见二少又扯过翠祥楼的伙计嘀咕了几句,二人俱瞥向他这里,然后二少微微一乐,哼哼冷笑两声,当作无事续上楼去了。
时下正是饭点,后面又进了人来,伙计迎上去招呼,大少僵在人流交错中,再无人瞥他一眼,所谓旁若无人,却是指当没他这么个人堵路。
大少何曾经历过这般的冷笑和白眼。
知道、见过、明白,只不过那以往都是自己的人给路人甲乙丙的,今天才知道被人白眼是什么滋味。
明明是一锅冰水泼将下来,却仿佛一锅滚油,只觉得脸皮也烧得焦了,浑身贴了一囫囵的汗又是冰瘆瘆的。
大少愣了半响才掩了面,踉跄着脚步逃到大街上。
二楼上传来呼哨声,抬眼看天一片白晃晃,看不清坐在那二楼的窗边是何许人,恍惚间跟自家那群跟班没个两样,中间围得却不是自己。
一个果壳咕噜噜滚到自己脚边,听得旁边行人吆喝:
“楼上哪个没德的往下丢,砸到你爹了!”
他们在拿瓜子果壳往自己这里丢来。
明白过来的大少这才受了惊似的,拔开腿逃之夭夭,仿佛他们要丢下些狠毒的暗器来。
大少想不出这歇歇脚不过半晌的功夫,整个儿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以往都是他用眼白看人,今个儿是遭别人白眼。
他游魂似的荡在常走的街市里,遇到南宫派的弟子,这些个人平日里笑容可掬嘘寒问暖围着他转的,全撇了头当他真是个魂儿飘在那里。
一时间他也糊涂了,难道说他不是整个人出了南宫派,却只是个幽灵不成。
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做人的失败。
思前想后,遇上这种事连个投靠的人都没有。
他哪里有知心的朋友!
以往每每没了主意,都是管家在旁边出谋划策;而同伴玩的,无一不跟南宫派有关。以往亲的,怕自己单方面觉得亲,却像薛家二少一样脸色;那往日里疏的,平日里必受着他气,或就是瞧不起他的,此时不是更要踩上他两脚。
大少越想越觉得淋漓剔透,只觉脚下无根,晃晃着出了城门。
身背后日头落下来,那城投下一大片影子在他身上,他回过头看城门,仿佛看见他爹,高坐在那儿,一手掌握着他的存与否。
若是大少再机灵点儿或者没那么怯懦,也许就明白这时候该回去。可这一天下来,他受惊过重,惊慌失措,竟没想到这层,只觉得这满世界都是要消灭掉他的不可抗力,他如此弱小,只想到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