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策马向锦官城奔驰，云婉紧跟在他身侧。
他惊恐、慌乱、不安，胸中的一腔怨气与迷惘不知该如何、向谁诉说。在这个混乱无度的剑南地界，他听到的是谎话，看到的是杀戮，感受到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李瑁疯狂地驱策马匹，已隐约看得见外城坚固的灰色砖墙。他要摆脱追击，尽快得到吟丰和陈元羽林军的庇护。
身穿银甲的武士们在夹子沟混战时，发现了躲藏在林荫中的寿王。那时的李瑁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獓因人，看到他们通身浓稠的死气和毫无波澜的双眼，李瑁意识到这些人绝不可能是杨钊口中的正义之师。他本怀着惩戒张宥、伸张正义的意气随杨钊手下武侯来到此地，希望适时出面以皇子身份令突将束手就擒。而自始至终，獓因刺客从未正眼看他，只当这位大唐皇子与剑南节度使是位对杀戮颇感兴趣的看客而已。
獓因人对李瑁不感兴趣，可他自己早已不愿在这片是非之地久留。正当他试图逃离，银甲武士们却如紧盯猎物的鹰隼般凭空出现在山间林里。将战场内的獓因人屠戮干净时，同样也注意到了躲藏着的李瑁与云婉。
锦官城愈发近了。
李瑁咬紧牙关，他虽然不知身后追逐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但看扮相绝非蜀地军士。这些人袭击獓因人的手法干脆利落，箭无虚发不留活口，一定极为凶悍。如今当务之急只要和云婉跑回城中，想必他们也不敢在城内造次。
城外远远有马队奔袭过来，李瑁定睛看去，正是陈元的明光铠在白日下闪着幸运和希望的光亮。李瑁心中暗喜，一马当先疾驰过去。当相距不足半里时，李瑁发现陈元身后的大部人马，竟并非自出长安一路随行的羽林军。
“陈将军！”眼见陈元赶来，云婉向他大喝：“快为寿王护驾！”
陈元一言未发拔出横刀，勒紧缰绳驱马向寿王方向赶来。尘土滚滚，只在李瑁稍稍宽心、二人二马交错之时，陈元只一刀挥下。转瞬间寿王棕马脖颈上端竟多出一道血流如注的伤口。
棕马吃痛受惊，猛地跃起前蹄嘶鸣，云婉来不及救。李瑁抓不住缰绳，在空中翻滚一次被狠狠摔在地上。鼻梁被土石磕成一片血肉模糊，右脸被划出几道血痕，衣袖也被扯破了。
“大王！”云婉急忙飞身下马要看李瑁，却被陈元一脚踹在肩上，吃痛飞倒出去。
还未等云婉起身，陈元轻摆手，立即被两个士兵压住双肩，用绳索捆牢押在马上。李瑁坠下马后昏昏沉沉，被士兵以同样的方式被捆上马背。他隐约能够听到云婉的哭泣，感受到有人正将他脸上的血迹抹掉，看到原本追击他的银甲武士正在和陈元说笑交谈。
寿王和云婉被带回驿馆，被数名武士把守着关在屋内。云婉眼中噙着泪水，将李瑁脸上的污渍擦净上好创药，看着主人的伤口在一旁暗自心疼。
陈元叛了。
“大王。”傍晚，他一身酒气，带着混合歉疚与得意的神色来到李瑁身边，向他作揖道：“有你在我们手里，难道武惠妃还敢再害人吗？”
李瑁恨地几乎要将矮几压碎：“猪狗奴，你究竟要做什么！”
陈元将横刀架在李瑁颈上，几乎要令云婉惊急到晕厥。他的轻叹着气摇头，眼中流露出失望和惋惜：“你的三个兄长于春明门赐死，皆因惠妃希望你登上太子之位。若她仍不束手，恐怕有更多人要随着皇子罹难。
“而你是她世上唯一的软肋。”
“你杀了我吧。”
无数思绪冲击着。他知道母亲为了自己已在歧路走得太远，他知道这笔太子三人身死的账理应被算在他的头上。他悔，他恨，他每夜遭受良心的谴责，而所有的一切都源于这难以拒绝和抑制的母爱。
恐怕只有死，才能彻底摆脱吧。
他恨母亲一厢情愿地要将他逼上东宫，他怨自己没能早早断送母亲的执念，他悔圣人毫不留情地将兄长杀死，没有留给自己丝毫忏悔的时间。可是李瑁在心底却无比清楚——这恰是令他感到痛苦的矛盾所在：母亲手中所有的阴谋诡谲，所有的杀戮暴虐，所有的一切为世人所不齿和打心底厌恶的行径，其实都是出于对他这个唯一脱离命运诅咒存活于世、被冠以“寿”为祝福的独子的爱。
陈元离开了，他知道李瑁逃不走。
辰时被李瑁派出刺探情报、故未与他一同去夹子沟的吟丰，到底还是被陈元抓了回来。想必锦官城已全然在其掌控之中。陈元放心地将二婢与李瑁关在一起——她们能将寿王照顾的很好，也绝不会舍得让自己的主人轻生。
夜深了，云婉正为李瑁整理床铺，屋内气氛安静如一潭死水。
吟丰一反常态地安静，令李瑁感到担心。以她的性格，本是肯定要提议趁夜色冲杀出去搏一搏的。可今日自被陈元捉回来，她的眼中便藏着数重忧郁。仿佛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有人将本是大方果敢的吟丰的灵魂都抽走了。
李瑁担心她被吓坏，想要稍稍转移她的注意。
“城内情况如何？”李瑁问。
“晨间我在张宥府邸周围探查。”吟丰听到寿王问话，忙回过神答：“遭遇两伙武士在府外交战，我打听下是剑南的武侯与张宥手下的突将。数百武侯原本已包围节度使府邸，在守卫苦苦支撑不住时，城东方向赶来突将军士百人，转瞬间将武侯绞杀拘捕殆尽。”
“那时我预感杨钊所言不实，围攻张宥宅邸的武侯或许正是他的手下。于是想要出城去寻大王，却…”
吟丰不说了。她垂下眼眸，但此刻的忧郁和惊惶已在她蜷缩的体态和颤抖的骨节上显露无疑，通身都被一层冰冷的气息包裹住了。
李瑁抬手扶着她的肩，想要让她慢慢安定下来。再看时，吟丰已抬起头来，烛火下，她看着李瑁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已满面泪痕了。
她忽然俯身自靴筒内取出一把匕首，“噌嗡”一声拔出！
“我见到上官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