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丰,你太傻了。”云婉叹息道:“我们如今还能再相信上官婧吗?她来到大王身边只为了盗走信物。此刻和杨钊同为一丘之貉,谁知又会是什么阴谋?”
吟丰不答话,她知道云婉说的有道理。可是当今日上官婧主动找到她时,她分明看到这个寿王信物窃贼的眼睛,坦荡地竟如夏日星辰。
上官婧带着吟丰潜入驿馆周围,眼看着数名银甲武士闯入其中,一阵金铁交鸣后,随行羽林军士的尸首都被抬上马车,抛尸城外。
上官婧拉着无比惊惧和忧虑的吟丰,带她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城南一处隐秘宅邸。在那里,她见到了李白,见到了杨钊。
“这是杨钊在五年前置办的万全宅。”上官婧告诉她:“短时没人能查到这里。”
接着,吟丰知道了玉真公主要她盗走寿王鱼符,并裹挟突将回长安复仇的计划。也了解了杨钊要趁突将被调兵出城之机,杀死节度使张宥鸠占鹊巢的阴谋。更发觉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在身边最隐秘的阴影暗处,还藏着权势滔天的宰相李林甫的筹划和诡谲嗜杀的獓因人的威胁。
“我和杨钊都该杀,迟早要得到惩戒和报应。”上官正色道:“只是寿王不该被这样的阴谋胁迫。”
他们还不知道今日出现的银甲武士到底从何而来;还不知道陈元到底受谁指示、心中藏着多少秘密;还不知道节度使张宥与突将势力究竟是善是恶、能否倚仗;还不知道在城外受玉真欺骗的突将队伍能否逃过劫难。
但有一点他们都知道。
“寿王凶多吉少。”
上官婧看着吟丰的眼睛:“你想要救他吗?”
吟丰点点头,太多的信息让她变得思维迟缓,但上官婧说的整个计划都已深入她的心中脑海。她自投罗网回到银甲武士手中,被陈元押送回了寿王身边。
子正已过。
云婉将屋外四下看了一遍,仍有卫士在门窗出口外提灯把守。
“吟丰。”李瑁轻轻地抚着吟丰的肩上的头发,柔声道:“你相信上官大娘吗?”
吟丰点头。
“我了解李太白的品性。”李瑁沉吟道:“他不会害我。”
“大王!”云婉压低声音急道:“若不是李白、上官婧二人联手,您的鱼符敕令怎会落入玉真公主之手?您又何苦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呢?”
她接着道:“上官婧的计划太鲁莽、太凶险!屋外的甲士一个时辰换一岗,如今看下来至少有三十余人把守。即便我们从此门出去,月黑风高刀剑无眼,又如何保证您的安全!”
李瑁拉起云婉的手,看着她因自己的安危而哭泣、疲倦,仍充满关怀和勇气的眼睛。向她温柔的笑着:“我不通武艺,又太容易相信恶人,所以将你们置于这份田地。如今陈元将以我为饵威胁母亲,为合孝道,我本该自杀才是。”
看到云婉吟丰急迫的模样,他轻笑着摆摆手,打断二人想要说的话,接着道:“但我说不清,到底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死会令母亲更加伤心。还是因为自己偷生怯懦,我没有自杀的勇气。”
“我虽不是武人,但也明白战死远比苟且求生和自戕更有骨气些。既然上官婧愿意在这样的危局中助我们逃走,我做一次人质换我们三人得生,实在是划算的。”
“若是形势危机,或者上官婧没能在院外接应。我就要以自杀逼陈元送你们二人离开剑南。不要拒绝我!云婉,吟丰!我一直都听你们的话,一直都被你们的保护,一直把你们当做我最亲密的妹妹。这次也让阿兄保护你们一次吧!”
“放心!我知道,陈元他绝不会杀我!”
李瑁拔出上官婧的短匕首,静静地端详着。随即将匕首递到吟丰掌中,拉着她起身,将匕首的刀刃架在自己的脖颈侧。
“若如约,上官婧与李白已在子初藏身驿馆外。时候不早,我们就按约定行事吧。”
李瑁坚定的眸子里有着令人不容拒绝的力量。他向云婉和吟丰点点头——吟丰认得出这幅神情,寿王作出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自小都是如此。他的决定都是善良的,都是勇敢的,都是怀着对世间万物的热情和对所有人的信任的。
吟丰的泪水流在心里,她的手颤抖着,极力地让冰冷的刀刃和寿王的身体保持着绝对的安全距离。李瑁示意云婉去将房门打开,在那个瞬间捏紧了吟丰的手。
“你们的爱我都懂。”
房门打开的刹那,世上所有爱的力量都汇入了吟丰的胸膛。黑夜中无数只兵刃在幽黄色灯笼的照耀下向她扑过来。而她此刻已经和这个在她匕首下勇敢的男人融为一体,她的生命就是李瑁的生命,李瑁的勇气就是她的力量。
“退后!否则我就杀了寿王!”
口中的语言充满死亡意味,虽然语气凌厉地怖人,虽然手中正握着能够夺人性命凶器。但她胸中却充满了守护的温柔和暖意,她从未觉得任何时候如此刻般自信安宁。
在世间沉寂、万物休憩的夜里,剑南、大唐甚至整个世界的纷扰都集中在这间驿馆的庭院内。月影残破,幽黄色灯笼纷乱摇摆在天地之间,在李瑁一行身前身后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灯影慌张地趋步后退,却无时无刻不将刀锋紧紧地贴着他们。
在浓稠地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宅院里,守卫惊骇且狂暴的面孔掩藏在烛火外,只有刀锋和银甲在灯火外闪着片片凶光。吟丰将寿王擒在掌中,凭借记忆在黑暗中不断向驿馆大门摸索。
一声闷叫。云婉拔出银钗刺破了一个想要突袭的武士脸皮,她紧紧地守护者吟丰和李瑁的后背。武士们只能保持着二尺有余的横刀距离,却不敢以刀锋伤害李瑁分毫。驿馆外的武士听到事变推开大门,纷纷呼喝着包围上来。眼见吟丰胁着寿王就要走出大门,远处一盏明亮的烛火急匆匆地夹着劲风飘摇过来——是陈元赶到了。
黑暗中的陈元似地府中飘出的鬼神,他口中的酒气还未消散,一面提着横刀打着灯笼扑杀而来,一面以阎罗般的洞察对武士发出指令:“此二婢绝不会伤寿王,快擒住她们!”
陈元了解云婉吟丰。她们只是长安城中被胡商卖进宫的奴婢,有幸被惠妃选中才得以送到寿王身边。她们因寿王而生,以李瑁之喜悲而喜悲,只情愿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救李瑁,绝不会舍得抛弃后者偷生。
武士听令后喊杀着袭来,他们身着铠甲,即便赤手空拳,想要制伏二女也并非难事。吟丰知道自己绝无伤害寿王的勇气,转身握紧匕首站在李瑁身前。她们极力阻挡着银甲武士,将李瑁勉强护送到门前,前后将他守在背后,迎击来自内外的刀刃铁拳。
“住手!”
李瑁拾起地上被打落的灯笼,夺过云婉手中的银钗,在二女的惊惶之下刺向自己的喉咙。他的双手颤抖着,眯缝眼睛,扬起头来看着咬牙切齿的陈元。
“陈元!你让云婉吟丰离开!我留下!”
“大王,不可!”二女的喊声中含着湿润的泪。
“寿王!且慢!”陈元站住脚步,他确实未能料到李瑁有这等勇气,思忖片刻决定答应将二女放走。如今自己助张宥解了突将之危,自己的军士被安插在整个锦官城中。即便二女离开驿馆,也绝不可能逃回长安。
“寿王!你且放下簪子来我身边!”陈元喊道:“只要你留下!她二人自然可以离开!”
“陈元!云婉吟丰将回河西去,永不再去长安!你可愿以祖宗之名起誓,绝不害她二人?”
“我起誓!”陈元答。
李瑁心一横,也不看二女一眼,握着银钗向陈元走去。
“大王!”云婉喊着拦住李瑁,不要他再上前一步。银甲武士在陈元的示意下就要将二女拉出宅院。吟丰哭着挥舞匕首将近身的武士逼走,对着门外闪烁着稀疏星光的黑暗绝望地喊:
“上官婧!别让寿王留下!”
破风之声传来,旋即两名打着灯笼的武士痛叫一声倒下。众人讶异之间,不断有箭矢自暗处射来,转瞬间竟在门外的武士包围圈中撕开一道裂口。
几个弹指间,驿馆的箭矢将所有打着灯笼的武士作为箭靶,数十武士应声倒地。陈元将灯笼踩灭,急令众武士熄灭灯笼、堵截寿王。吟丰知道是上官婧来救,忙拉着李瑁云婉向前一日驿馆外约定处逃。
此时寿王在前,陈元带着银甲武士紧随其后。上官婧一行正在驿馆对街驱车待发,担心误伤不敢放箭,只好跃下马车来领寿王上车。李白在前准备驱策马匹,杨钊在车尾引弓搭箭。
电光火石之间,武士距李瑁已不足三尺。上官婧将李瑁拉上马车,再要去拉吟丰,只见吟丰挡在车前将云婉用力拽到身后,头也不回地握紧匕首向陈元武士们冲杀过去。
扬鞭马嘶,车子在夜空中扬起尘土,两匹骏马带着他们飞快地远离刀戟杀戮。上官婧与杨钊死命抱住云婉与李瑁,不叫他们二人翻下马车。李瑁的泪水从被扯碎的心脏的裂痕中流出来,发出无声的嘶嚎。
“云婉,照顾好寿王。”
吟丰目送车马消失在夜色之中,转瞬被横刀扯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