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兵变后,秀宁姐姐便一直闭门不出,拒绝与我和世民相见。我曾以为,余生和秀宁姐姐都不会再相见。
不料,她却突然招我入府,那时候她已病入膏肓,终日靠着汤药过活。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晨妆,我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想起旧年第一次见秀宁姐姐的时候,心思一动,并未换上皇后的袍服,让绿绮拿了旧日的衣衫给我换上。
我到秀宁姐姐的府邸的时候,仆人并未将我带至秀宁姐姐的卧室,而是带我到了一个书斋。
那书斋设在外府和内宅的中间,窗外种了几株芭蕉,是个极清净的地方。一如旧年我在李府中念书的地方,就连书斋中的一应摆设和屏风都与旧年一样。
我进了书斋,瞧着坐在自己书桌前的秀宁姐姐,她也并未十分妆扮,穿了旧年第一次见我时候的衣衫,就连发髻、配饰都与旧年一样。
我坐到自己的书桌面前,瞧着熟悉的摆设,惯性的回头却瞧不见慕容萱,隔着屏风也瞧不见旧年读书的男子。
空旷的书斋里,只有我和秀宁姐姐,感念着过往,却不敢展望未来。
许久的沉默后,秀宁姐姐开了口:“当初建造这座公主府的时候,我便着人建了这座书斋,期望着有一日,我们能够在此叙旧,可是不曾想到,当初一同念书的人大多已不在了。”
慕容玖死于武德四年,慕容萱、李建成和李元吉死于武德九年,而如今已是贞观二年。
原来,我们这群人,不知不觉早已在世间走散,我再也止不住泪水,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紧紧捂住了胸口,放声痛哭起来。
秀宁姐姐起了身,抱住我的身子,我闻见她身上浓重的药味,我的手臂环绕在她的腰上,才发现她早已瘦骨嶙峋,再也不是旧日那个身体康健,上马杀敌的长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累了伏在秀宁姐姐的怀里,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玄武门兵变后,我不知如何面对你和世民,便一直避世不出。如今,我的日子不多了,便想着要和你说说话。”
那日兵变前,秀宁姐姐策马冲进了大兴宫,找到了正在和宇文青鸾在一块的太上皇。
太上皇瞧着秀宁姐姐怒气冲冲,手里还拿着那瓶毒酒,多少心里明白她所来何意,便让宇文青鸾退下,父女二人在殿里聊了许久。
秀宁姐姐质问太上皇为何要赐死世民,为何要纵的他们兄弟相残。
秀宁姐姐带着几分怒气和不解,怒气是世民和李建成兄弟阋墙,最终闹到彼此相残,只有一人可活的地步。
不解则是不明白父亲为何要纵得李建成和世民相残,若是不是父亲默许世民滔天的权势,私设弘文馆,李建成也不会对世民多有打压。
更多的不解则是对父亲的不满,身为人父、君王,他本应在其中进行调节劝慰。可是许多事情细细想来,却是父亲的故意为之。
不料,太上皇冷冷一笑,带着几分轻蔑和冷酷,告知秀宁姐姐,世民和李建成二人终究只有一个人能登上大唐的皇位。
若是李建成赢了,那便是御下有方,虽不是打天下者,却是坐拥天下,是为君王之谋权,是权衡臣子的能手。
若是世民赢了,那便是打天下者得天下,赫赫的战功能助他坐稳皇位,忠心的臣子能够辅助他治理国事。
因此,他们二人唯有经历这般养蛊虫般的残杀,才能够最终成为大唐的帝王,成为万人之上的掌权者。
秀宁姐姐听太上皇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心如刀绞,多年以来,秀宁姐姐最是看重兄弟姐妹之间的情分。如今这情分就宛若一张上好的锦缎,被人拿剪子残忍的撕裂。
秀宁姐姐带着呆滞看着自己的父亲,瞧着明黄色龙袍加身的男子,虽是容貌未改,但却多了几分陌生。半点不像幼时抱着自己骑马射箭的父亲。
终究,秀宁姐姐艰难的开了口,嗓子里带着沙哑问自己的父亲,若是,世民和李建成两败俱伤,他该立何人为太子?可是要立宇文昭仪的孩子。
宇文青鸾是太上皇登基后最为得宠的妃子,也曾被朝臣举荐为皇后,秀宁姐姐当时下意识以为,自己的父亲是要为宠妃的孩子,铲除自己的骨肉。
太上皇抚摸着秀宁姐姐的秀发,替她擦拭额角的汗水,用慈父的模样和声音,道出世间最让人心寒的话语。
若是世民和建成两败俱伤,不是还有元吉。若是他们三个都不在了,不是还有秀宁姐姐这个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可率三军的长公主。
秀宁姐姐一听此言,整个人都愣住站立在那里,瞧着自己的父亲将自己手中的毒酒取下,吩咐宦官送给世民。
秀宁姐姐自小被充作男儿教养,当年晋阳起兵,秀宁姐姐更是率领军队,替自己的父亲打下无数城池,替大唐最初的版图立下汗马功劳。
可是秀宁姐姐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当皇帝,毕竟自夏启建立王朝,秦始皇嬴政自封为皇帝。便是没有女子能够当皇帝的,女子称帝何其荒唐。
我听着秀宁姐姐的话语,慢慢止住哭声。那一刻我才明白,太上皇心中的继承者只有婆母窦氏的子女,无论是谁,世民也好,李建成也罢,亦或是李元吉,更或是秀宁姐姐。
太上皇所要的不过是他心目中最合格的帝王,最优秀的子女,所以,他放纵世民和李建成相残。要的是磨去世民身上对于手足的柔情,要的是李建成能够驾驭权术。
也难怪,太上皇对我为后终究有些不满,我的存在,便是世民最后的软肋。他历经多年,终于将世民打磨成自己想要的玉璧。可是我却是那玉璧最柔软的一块。
所谓,无情最是帝王家,我的存在,让世民不再坚不可摧,让他有了偏好与喜爱,更让臣子明白他的忧愁与欢喜。
秀宁姐姐轻轻抚摸着我的秀发,安抚着我的情绪,呓语道:“我曾以为一家人和睦团圆最重要,可是那一晚,却让我明白,什么叫做帝王,什么叫做男子。”
我抬起头,看着她空洞的眼眸,因在病中,她原本娇嫩白皙的面容成了枯木般的黄色。她素日不爱用香,此刻身上满是药味以及枯叶般腐烂的味道。
那是一个人即将死亡的预兆,这种味道我曾经长久的在玄霸身上闻到过。
记忆中的秀宁姐姐,巾帼不让须眉,总是带着几分旁的女子不曾有的义薄云天。如今却早已失去了旧日的光彩。
只有手心的老茧,告知我,她曾是上阵杀敌的女将军。
秀宁姐姐滴落下泪水,她依旧不解:“我不知为何,父亲为了皇位会这般对待自己的骨肉,也不知为何,世民和哥哥终究相残。”
秀宁姐姐低垂下头:“这两年,我闭门不出,不是怨恨你和世民,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毕竟我阻止不了他们兄弟相残。如今,我的身子快不行了,总是想再与你说说话。”
我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书斋,这个书斋曾经承载了我的小半岁月,让我从稚嫩的女童成长为识文断字的娘子。
我拦了秀宁姐姐入怀,感受到她的瘦骨嶙峋,感受到她的行将就木,我安抚着她的情绪,给予她冰冷身体温暖。
我看着书斋的一草一木,秀宁姐姐是用了心思还原旧有的一切,一切一如旧日。
旧年的时候,那些在这读书的少年和少女,曾经谈论《木兰辞》,可是如今鄙夷女子出征的元吉已经成为玄武门的一抷黄土,叫闹着要当第二个花木兰的慕容萱已经作古。
我曾感叹当初谈论《木兰辞》的女子中,唯有秀宁姐姐真的走出了闺阁,成为了真正的花木兰。
人,生来便是受苦难的。我曾以为,秀宁姐姐便是那不用受苦难之人。可是如今看来,秀宁姐姐也是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她所求的或许不是成为娘子军的首领,或许不是可率三军的花木兰。
我感受到秀宁姐姐的虚弱,却不知该如何劝导秀宁姐姐。我也不愿看见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死亡。
若是有机会,我希望我们永远都是在书斋念书的少年和少女。
我轻轻哼唱起那首歌谣: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那是他们童年时的歌谣,我曾拿着这首歌谣安抚世民的情绪,也曾拿这首歌谣送走了玄霸。
我和秀宁姐姐瞧着窗外的芭蕉,突然间,有雨水倾盆,打在芭蕉宽大碧绿的树叶上。
雨打芭蕉,梅子红酒,终究不似少年游。我们离那段时间都太远了,我们也再也回不到那段时光。
就算我们穿上旧年的衣衫,梳上旧年的发髻,佩戴上曾经的首饰,可是我们都不再是当年的我们,我们终究是被岁月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