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话跟你说。”
十天之后,我双手抱胸站在罗伯家门前的台阶上,那曾经也是“我家”的台阶。此刻,我望着前夫,只看到伤害与背叛,仿佛当初我爱上的那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了。
“荷普,你应该先打电话来。”他没有请我进去,他站在门口,好像在守护被抛下的人生。
“我打过了。”我强硬地说。“打去你家两次、打去你办公室两次,你没有回电。”
他耸肩。“我很忙,等忙完就会回电了。”他将重心移往左边,那一瞬间,我有种奇特的感觉,他好像很悲伤,但紧接着他所有脸上的情绪都消失了,他说:“你有什么事?”
我做一个深呼吸,我讨厌和罗伯吵架,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曾经说过,幸好是他成为律师、而我在家带小孩。他说,你不会吵架,要在法庭上获胜,必须有一招致命的本能。“我要跟你谈安妮的事。”我说。
“她的什么事?”他问。
“首先,我们必须对基本的规矩态度一致,她才十二岁,不该化妆去上学,她还小。”
“老天,荷普,你特地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大笑,换是其他人或许会感到羞辱,但我很清楚,这是他在法庭上用来对付敌方律师和证人的惯用招数。“有没有搞错,她已经差不多是个少女了,你不能永远把她当孩子。”
“我并不打算这样。”我告诉他。我深呼吸,努力保持镇定。“但我希望定下一些规矩。假使我每次定下规矩你都不当一回事,她永远学不到教训,而且最后只会讨厌我。”
罗伯微笑,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被轻视,但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不知多少个夜晚,我看着他对镜练习策略性冷笑。“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说。啊,没错,罗伯·史密斯辩论技巧第二招,假装很清楚对方在想什么——而且那些事情他早就想过了。
“不,罗伯。”我捏住鼻梁,闭上眼睛一下。放松,荷普,不要掉进他的陷阱。“重点是,我希望女儿长大后成为有品德的人。”
“有品德而且不讨厌你的人。”他反驳。“荷普,你应该给她空间做自己,我现在就是这样。”
我瞪他。“才怪。”我说,“你只是想当那个好人,害我得当坏人训诫她,这样不公平。”
他耸肩,“随便你怎么说。”
我假装没听见那句话,接着说下去:“还有,你不该在我背后对安妮说我的坏话,这样很没品。”
“我哪有说什么?”他举起双手假装投降。
“是吗?至少你告诉她我从来没有说过爱你。”我觉得有些哽咽,急忙深呼吸。
罗伯只是看着我。“别闹了。”
“你跟她说那种话真的很蠢,我说过我爱你。”
“是啦,荷普,顶多一年一次吧?”
我转开视线,不想又和他吵这件事。“怎样?难道你是缺乏安全感的小女生吗?”我气急败坏地说。“要送你闺蜜项链吗?”
他不觉得好笑。“我只是不希望女儿以为离婚是我的错。”
“喔?也就是你搞上海恩尼斯的梅西百货店员这件事,和我们离婚完全无关?”
罗伯耸肩。“如果我在家里能得到情感上的满足……”
“喔,原来你和二十二岁小辣妹上床,是为了寻求情感上的满足呀。”我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不该告诉安妮你外遇的事,因为那样不恰当,那是你我之间的问题,她不知道你偷吃,因为我觉得不该让她知道爸爸是那种人。”
“你凭什么以为她不知道?”他问,一瞬间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她知道吗?”
“我尽可能对她诚实,荷普,我是她爸爸,那是我的责任。”
我暂时停顿,消化他刚才说的话,我以为不把她扯进这件事是在保护她、保护他们的父女关系。
“你说了什么?”我问。
他耸肩。“她问起离婚的事,我就回答她的问题。”
“所谓回答,就是都怪在我头上。”
“我只是解释并非每件事都像表面那么单纯。”
“什么意思?是我逼你外遇的吗?”
他再次耸肩。“这是你说的,不是我。”
我握紧拳头。“罗伯,这是你我之间的问题。”我的声音发抖。“不要把安妮扯进来。”
他说:“荷普,我只是为安妮着想,我真的很担心她会变得像你和你妈一样。”
这句话太伤人。“罗伯……”我开了头却说不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耸肩。“这件事我们已经吵过上千次了,你很清楚我的想法、我很清楚你的想法,所以我们才会离婚的,记得吗?”
我不想认同他的话,我想说我们之所以离婚是因为他厌倦了、他没有安全感、在感情上太依赖,也因为他勾搭二十二岁的无脑长腿辣妹。
但我知道他所说的话有些许的真实。我感觉他要溜走了,却没有努力挽留,反而更缩进自己的世界,我咽下我的内疚。
“不准化妆。”我强硬地说,“上学的时候不可以,学生不该那样的,不准你告诉她我们离婚的内幕,她才十二岁,那些事情对她而言太复杂了。”
罗伯张嘴想辩驳,但我举起一只手。“罗伯,我说完了。”这次是真的,我不想再说了。我们默默对看一分钟,不知道他是否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我们再也不了解对方了。我曾经承诺要爱他一生一世,但那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说:“你我不是重点,安妮才是。”
我不等他回答,转身走开。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来电显示,是安妮的号码,我规定她只有遇到紧急状况才能打,但我相信罗伯八成任由她打给朋友或传简讯,毕竟当好人的家长才不会计较那么多,我的胃一揪。
我一接通,安妮劈头就说:“你怎么不在店里?我刚打去店里过。”
“我出门去——”我努力想找个不用提起她爸的理由。“——办一些事情。”
“星期四的下午四点吗?”她问。其实今天烘焙的生意都很冷清,在下午一点后更是一个客人都没有,所以我有很多时间思考关于罗伯、安妮的事情,而我烤甜点的时候傻傻发呆时,又烤坏了一些东西。我知道安妮打算在放学后去看嬷咪,所以我可以单独和罗伯谈话。
“没什么客人。”我简单对她说。
“好吧,无所谓。”她说。我那时明白了,她打电话来是有所求。我坚定意志,准备要听她的荒唐要求,看是要说钱、演唱会门票,还是时尚杂志上新款的四寸高跟鞋,昨晚她拿着我的杂志看个不停,没想到她以有些害羞的语气问:“那个,你可不可以来嬷咪这里?”
“出了什么事吗?”我本能地问。
“没有。”她回答,接着压低声音说:“其实有点奇怪,嬷咪今天感觉很正常。”
“正常?”
“嗯。”她小声说。“就像外婆过世前那样,好像她没有失智一样。”
我的心振奋了一下,想起上次去看嬷咪,离开前护士对我说的话。有时候她会非常清醒,什么事情都记得,像你我一样神智清晰,要好好把握那种日子,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再有。
“你确定?”
“非常。”安妮说,我没有听到最近她说话时常有的尖酸或愤怒。我突然有种想法,说不定她态度恶劣的问题,有一部分是因为嬷咪忘记她了,我在心中记下要找时间好好跟她解释阿兹海默症,话说回来,这代表我自己也得要正视这件事。
“她,那个,问我学校的事和其他事。”安妮接着说。“很怪,她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几岁。”
“好。”我已经在看后照镜,确认能不能安全回转。“我马上到。”
“她要你带一个烘焙坊的迷你星星派过来。”安妮补充。
星星派一直是嬷咪最爱的甜点。馅料中混合了罂粟子、杏仁、葡萄、无花果、黑枣,以及肉桂糖,奶油派皮交织成星星状盖在上方,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商品。我告诉她:“好,我会尽快过去。”我难得感受到一丝希望,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这一刻我才察觉自己深深思念外婆。
十五分钟后,嬷咪一开门劈头就说:“我想去海边。”
一瞬间,我的心往下沉。现在是九月底,已经略有寒意,嬷咪的记忆一定又被迷雾笼罩了,否则我八十六岁的老外婆怎么会突然想去做日光浴?但她对我微笑,将我拉进怀中拥抱。“对不起。”她说,“我怎么这么没礼貌?真高兴见到你,亲爱的荷普。”
“你知道我是谁?”我迟疑着。
“当然知道。”她一脸不服气,“你该不会以为我老糊涂了吧?”
“呃……”我拖延时间,“当然没有,嬷咪。”
她微笑。“别担心,我不傻,我知道我偶尔会有点健忘。”她停顿一下,“你有没有带星星派来?”她瞥一眼我手中的白色烘焙坊纸袋,我点头交给她。“谢谢你,亲爱的。”她说。
“不客气。”我慢悠悠地说。
她把头歪一边。“荷普,今天感觉一切都好清晰,我和安妮刚才聊得很开心。”
我瞥安妮一眼,她端坐在嬷咪的沙发上,坐得非常前面,一副紧张的模样,她点头表示赞同。
“你真的想去海边?现在吗?”我欲言又止地问嬷咪。“天气有点凉,呃,不太适合游泳。”
“当然,我不打算去游泳。”她说:“我想看夕阳。”
我看看手表。“还有两个小时太阳才下山。”
“这样我们可以很悠闲地过去。”她说。
三十分钟后,我和安妮帮嬷咪穿上外套、紧紧包好,我们三个出发前往潘恩溪入海口的沙滩,念高中的时候,我最喜欢去那里看太阳沉落海平线。那是一处静谧的海滩,位在布鲁斯特西方,溪流汇入鳕鱼角湾的地方岩石嶙峋,只要小心爬上去,就能看到西方天空的绝美景色。
安妮提议去老乔码头餐厅买龙虾堡和薯条,那家餐厅规模不大,在鳕鱼角营业的历史比我们烘焙坊更悠久。夏季时,许多人愿意开车好几英里、排队四十五分钟,只为买外带龙虾堡,幸好现在是淡季的周四傍晚五点,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嬷咪向来不喜欢龙虾,于是点了烤起司三明治,她开始说起她和外公第一次带我妈来这家店的故事,当时我妈还很小,她问龙虾怎么那么笨,明明知道会被做成潜艇堡,还特地游来老乔的店,我和安妮听了这故事觉得很不可置信。
我们抵达海边时,天空的边缘刚开始燃烧,太阳低垂在海湾西侧的海平线上,一束束霞光预告着辉煌的落日。我们三个手挽着手,一起慢慢走下海滩,安妮在嬷咪左边、我在右边,腋下挟着一张折叠椅。
走到一半时,安妮温柔地问:“嬷咪,你还好吗?如果你想休息,我们可以停下来。”
我看着女儿,心中非常感动。她望着嬷咪的眼神充满深刻的爱与关怀,我突然明白了,无论现在她有多少问题,真的都只是阶段性而已,她依然是我熟悉、疼爱的安妮,这表示我没有完全搞砸。虽然女儿现在很讨厌我,但她内心依然是以前那个有品德的好孩子。
“孩子,我没事。”嬷咪回答。“我希望在太阳开始西沉前爬上岩石。”
安妮停顿一下,然后问:“为什么?”
嬷咪许久没回答,我以为她没听见安妮的问题,但最后她开口说:“我想记住这一天、这次的落日,和你们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光,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安妮担忧地看我一眼,口中说:“还有很多啦,嬷咪。”
外婆捏捏我的手臂,我对她温柔微笑,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知道自己的状况,这让我非常心痛。
她转向安妮说:“谢谢你这么有信心,可是有时候上帝另有安排。”
这句话似乎让安妮很伤心,她转过头望着远方。我知道她终于开始明白实情,我不禁感到心疼。
我们终于到了岩石上,我摆好从后车厢拿出的折叠椅,安妮扶嬷咪坐下,我从旁协助。她说:“孩子们,陪我一起坐吧。”我和安妮急忙坐在她左右两侧的石头上。
我们默默望着海平面,太阳融入海湾,天空先染上橘色,然后随着太阳消失,逐渐变成粉红、深紫,然后靛蓝。
“看那里。”嬷咪轻声说,伸手指着海平面上方,渐渐暗去的暮色中,一颗星星隐约地闪烁。“是暮星。”
我突然想起她以前说给我听的童话故事,在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位王子和一位公主,故事里的王子出发去对抗坏武士,他对公主许下诺言,有一天会找到她,因为他们的爱永远不会消逝。没想到竟然是安妮喃喃说出:“‘只要群星依然闪耀,我就会永远爱你’,你故事里的王子总是这么说。”
嬷咪看着她,眼睛闪烁着泪光。“没错。”她说。
她从大衣口袋拿出之前要我从烘焙坊带来的星星派,现在被压扁了,上面的星形酥皮一块块碎裂,我和安妮对看一眼。
“你把星星派带来了?”我的心沉落,我还以为她神智完全清醒了。
“对,亲爱的。”她的回答十分清晰,天色渐渐暗去,她低头望着派。我正打算提议在天黑之前回家,她开口说:“你知道吗?这个派是我妈教我做的。”
“我没有听你说过。”我说。
她点头。“我父母有一家烘焙坊,非常接近塞纳河,穿过巴黎的那条河。我小时候在那里帮忙,安妮,就像你现在这样;荷普,也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之前你从来不告诉我们你父母的事。”我说。
“很多事情我没有告诉你们。”她说,“我以为这样是在保护你们、保护我自己。但现在我逐渐失去记忆,我担心如果不快点说,那些事情就会永远消失,我所铸下的伤害将永远无法弥补,是时候该让你们知道真相了。”
“嬷咪,你在说什么?”安妮问,我听得出她很担忧。她看着我,我知道她和我的想法一样,嬷咪的心智一定又糊涂了。
我原本想开口说话,但嬷咪动手将星星派剥成小块扔进海里。她喃喃自语,因为声音太轻了,几乎要被浪涛拍打岩石的声音吞没,我只能勉强听见一点。
“呃,嬷咪,你在做什么?”我尽可能将语气放轻柔,不流露出忧虑。
“嘘,孩子。”她说,接着又继续把派丢进海里。
“嬷咪,你在说什么?”安妮问。“你说的不是法语吧?”
“不是,亲爱的。”嬷咪平静地回答,我和安妮困惑地对看,嬷咪将最后一块派扔进海里,握住我们的手。“噢,主啊,谁能与您相比?”她用英文说,“请将他们的罪孽弃于大海深处。”
“嬷咪,你在说什么?”安妮再次追问,“是圣经里的句子吗?”
嬷咪微笑回答:“这是祈祷文。”
她凝望暮星,我和安妮默默看着她,她终于说:“荷普,有件事要请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