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曾取好名字,那朕就给这个女娃娃定一个。”
老皇帝得了瑞雪的吉兆,天坛乞雪是不用去了,豹房里的美人也懒得拖着身体去放肆发泄,只呆在了暖和的宫里头盖着皮被调养身体。
刘永躬着身子在一旁伺候茶水,听了这句,忙笑道:“那这可是那丫头天大的福分。”
老皇帝撂下了手里的书,刘永眼风一扫,见不是些公文,而是闲书《大戴礼记》,心里头安稳了些。
皇帝到没察觉身边人心思弯弯绕绕的变化,只觉眼睛酸涩,闭了眼伸手揉了揉眉心才慢慢道:“朕曾经给了王儒两条选择路,一条效法萧何孔明,高管横权,辅政以治江山社稷;一条是跟随伯夷叔齐,放荡形骸于乡野,自去授业传道,但今生今世寡亲缘情缘,一辈子再无友朋子嗣。“
刘永:“这两条路,无论王儒走了哪条,都是主子的恩赐。”
老皇帝浑浊昏黄的眼瞧着灯罩里的光,印得眼珠跟玻璃似得空荡:“如今朕又退了一步,竟亲自地为他的女儿来取名。”
刘永的声音哽咽了三分:“主子心里的苦痛与矛盾,奴婢也能猜着个一两分。”
老皇帝眼往旁边挪了挪:“猜着便猜着了,你哭什么?”
刘永跪下:“奴婢万请主子万岁爷宽恕,让主子瞧见奴婢这幅鬼模样实在不该。可奴婢,奴婢心里难过呀,光是斗胆揣摩圣意,这一两分难言的矛盾与纠结就让奴婢遭受不住,忍不住地落下眼泪来。想主子这么些日子,一人心里头压着这些,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老皇帝:“就这么熬过来的,不然天子帝皇你来当吗?”
刘永:“主子折煞奴婢了,这话奴婢听进耳朵里是要折寿的。”
大逆不道的话虽然说了,场面上的赔罪话也赔了,主仆俩老狐狸似得目光一碰上,不约而同都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老皇帝又拿起了桌面上的书,翻了两页实在是没心思看下去,反扣着又撂下了:“你说这武将还挺有意思,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想得朕的督查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
刘永:“也亏得是主子,不然以他们这种瞒法,怕是还真能瞒天过海。”
老皇帝:“滴水不漏?”
刘永:“奴婢亲去过一遭,步步谨慎小心。”
老皇帝:“朕知道沈书平带兵打仗是把好手,兵法应该读得不错,但计谋这块......”
刘永看着皇帝撑着下腮帮子不发一言,顿着等了会儿才赶忙接口:“沈老将军虽说是个读过兵书的,到底也是个粗人,干不了这么细致的活儿。”
老皇帝:“哦?看来还有朕不知道的?”
虽说刘永晓得目前皇帝的心情不错,可听了这句,心里头还是不免鼓槌似得敲打了一阵,连带着说话嗓音都有点变尖锐了:“回.......”
这一声出来像是鸭子叫,把自己都给吓了一跳。
刘永连忙地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道,“回主子万岁,这事儿您是晓得的,沈老将军的大儿子沈钶从师王儒,耳濡目染下也怕是学了几分的本事。”
老皇帝啧了一声:“朕记得,朕还见过他呢。”
刘永:“什么时候的事儿,沈家那小子竟还得了万岁爷的青眼?”
老皇帝:“打仗时候了,沈书平那丫的,打起仗来就跟疯狗抢食似得,一放出去就扯不回来了,偏他婆娘还就护着他。”
刘永:“沈老将军的骁勇是举国皆知的。”
老皇帝继续道:“骁勇是真,脑子不好使也是实话,这一双夫妻都跑去敌营杀贼了,自己儿子怎么办呢?王儒就只好抱着他家老大在城墙上指挥,也亏得他能指挥下去。”
刘永在脑子里过了一下那场面,惊骇了:“战火轰鸣,那娃娃也不怕?”
老皇帝:“怎么不怕,撒了几泡童子尿给王儒去补呢!不过到底是个武将的孩子,多经了几次就淡定了。”
刘永:“主子看来很喜欢这孩子呀。”
老皇帝:“我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才这么大,”他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两手间距离不到一尺,“最后一次见他就已经到王儒膝盖高了,沉默寡言地跟在了王儒身边,居然还能说出几句可靠的意见。”
刘永更惊了:“这才多大。”
老皇帝:“是块璞玉,磨一磨就是把能推行改革的利刃。可惜朕当下的这个局面用不了他,留着当成传家宝给传下去吧。”
刘永明白了,这是主子再为以后作准备。虽然这个”以后”谁也不愿提起,不过到底是要面对的东西,他静默了一阵,恭敬道:“是。”
老皇帝:“记得那娃娃如今也不大,九岁,十岁?”
刘永:“今儿开了年,该是八岁了。”
皇帝满意了:“但愿别学了王儒那股子倔牛脾气劲儿。”
外头忽然有了响动,通传来了正事:“礼部官员到了。”
刘永一听,便解释道:“主子,您说要给沈老将军的丫头取名儿,奴婢已经着礼部的人去挑字儿了。”
皇帝一听,眉开眼笑:“行,瞧瞧礼部的都挑了哪些字儿,朕避开就是。”
刘永:“......”
他接引的时候不小心地脚下一搓,看着恭恭敬敬端牌子进来的小太监,传递的眼神信号里略带着些可怜。
小太监御前行走,也算是个能把主子伺候得舒爽的能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不说顶级也算得上是个一流,他一脚踏进房内,敏锐的察觉到了里头气氛的怪异,可这皇帝在前,退避不敢,只好硬着头皮呈上端盘,捏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开口道:“禀主子,礼部着人定下的字眼挑好了。”
皇帝看着那盘里红木底墨黑字,眉头高高挑起,眼神在刘永和端盘的小太监身上来回打转,缄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盘放着。”
小太监悬空的心稳到了身子里,答了句“是”,恭敬地双手将端盘呈给了刘永,僵硬着手脚却不敢失了礼法,别扭着出去了。
刘永有心为自己手下人说句话:“这小子是个懂规矩的,就是胆儿太小。”
皇帝:“他又不当官,要那么大的胆子做什么?”
刘永:“哟,主子难得看上一个奴婢。”
皇帝:“恭敬谨慎些总没什么错处,”说罢便探着身子去瞧刘永端在了台面上的字眼,慢悠悠地念叨,“昭,宸,文。“
刘永道:”都是好意思呀。“
皇帝咋摸着这几个字,觉得不对味,细细回想了一番,觉得怕是根处出了问题,便问:“你这是找了个什么由头,让礼部去挑凑这些个字来?”
刘永:“哟,主子万岁爷英明,奴婢先向您请罪。”
皇帝:“说吧说吧。”
刘永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奴婢想着,这沈老将军府里丫头的事儿可不要让多了的人知道去,所以主子吩咐下来的差事奴婢都是只身一人办的。礼部那边也没松口,便随便找了个由头,说是要进位一个才人,让他们定个封号。”
恰好了,宫里只有一个有了圣眷的才人。
且这个才人进宫目的不是很单纯,他家里的目的更加不单纯。
皇帝早有意思要动手,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借口罢了。
皇帝赞许道:“你办事倒是利落,朕最近也觉得许太平家送进来的那位才人不是个省心的,怕是还背着什么指责。正好地,能借着这个由头窥探一波。”
刘永笑道:“都是主子万岁爷英明。”
皇帝再扫了一眼那盘里的字儿,挥袖一弗给推得远了些:“难怪,都以为是定后宫妃嫔的封号,专挑些脂粉味厚重的字眼来凑。王儒要是知道了自己女儿被朕冠了这名字,怕是要提刀杀到御前跟朕大干一场嘞。”
照理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从皇帝嘴巴里说出来,近侍哪怕是事不关己,也得赶紧的磕头谢罪惶恐,可刘永这么个成精了的,却只是静立一旁傻站着陪笑,一句话也不肯说。
皇帝也知道这话题太犯忌讳,自己嘟囔舒爽了一阵,便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正事了:“王儒的丫头,取个什么名儿好呢。”
刘永自觉地为主子排忧解难:“王儒名儿是仨字的,论礼排序,主子只要给这丫头指一个字就好了。”
皇帝显然是听进去了,但没说什么,反岔开话题问了另一件事:“你觉得王儒算是个圣人吗?”
刘永:“主子恕罪,王儒集立德立功立言为一体,千世难寻,称一句天才不为过;可惜义厚忠薄.......”
皇帝没听他的转折,直接打断道:“那看来是个圣人了。”
刘永哑口半晌,点了点头:“是。”
皇帝:“是个圣人就好办了,把‘睿’字赐给这姑娘吧。”
睿是个好字儿,刘永笑道:“可要烦请主子给奴婢解惑了。”
皇帝:“德佑而睿齐。”
刘永大惊失色,“德佑这两个字,可是主子赐给......”
皇帝:“朕之前还跟王儒定了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呢,可惜最后陌路了......倘若老天仁德,真叫我们这辈千千结的愁怨有个了解,那就该把缘分给刺到后辈身上了。”
刘永看着主子强装的笑脸,认真道:“老天会怜惜主子的。”
皇帝:“会吗?”
刘永握着一拍忠诚笃定:“会的!”
皇帝:“朕没你那么乐观,只求老天别玩把朕给玩死就好了。”
世道颠倒了个个,皇宫里头其乐融融,宫外头三条街外不甚起眼的沈府里,大小男女主子把伺候小厮丫头的全给赶了出去,坐立不安。
沈钶皱眉疑惑:“睿?”
沈镜团子脸皱在了一块,更加疑惑:“排到妹妹这一辈儿,单字从金。这单字倒是贴合上了,可赐了这睿字又是什么意思?”
少年人头脑发达,可到底是经验尚浅,老道的沈夫人很是担忧:“一切按着王夫人的计划进行着,该是没有什么的问题的......难道是哪里出了纰漏,被姓刘的给察觉了?”
在官场上混得更老道的沈老将军摇头道:“该不是,若真是有所察觉,皇上就不该只下旨赐一个字,而是赐咱们家满门抄斩的罪名了。”
沈钶:“目前的情况来看,是福不是祸。”
沈老将军感慨:“这做个官可真难,尤其是揣摩圣意更是难上加难......”自暴自弃似得把头一扭,对着沈钶落了满目期望,“大崽,你这脑子能转,家里就靠你了。”
沈钶抽着嘴角别过脸去:“父亲还是先关注一下朝野动向吧,若是近期朝野里无甚动静,那该是安稳了。”
近日来朝野确实是没什么动静,各部各司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来年预算讨论,就等着内阁会议之后,票拟的朱笔红批。皇帝也没什么动静,天降了祥瑞,皇帝心情不错,后宫美人和豹房恩宠连番上阵,诸多女人里头,也只有个姓许的才人遭了罚,连累了前朝的家族。
没错,许家被抄了。
沈钶听了父亲从朝堂上带来的消息,着实一愣,眼神不由自主地往里屋望了望,这才说道:“许家不是娘亲的......”
沈老将军连着摆摆手:“你娘亲三岁上下就和许家没关系了,整个京都知道这事儿的也基本都死了个干净。万岁爷就算是耳听八方,也断听不到田野杂草里蚊子的嘟哝。”
沈钶:“莫非是巧合?”
“该是巧合。”
“若是巧合就好了,”沈钶埋头再跟自家父亲探讨了一阵,最后得出结论:“小事情。”
沈老将军:“这般看来是关系不到咱家头上。”
沈夫人正巧抱着自己怀里的女婴从里屋里打帘走出来,那婴孩看着讨喜得很,红扑扑的脸蛋嫩得跟豆腐似得,令人爱不释手。
她只听了自家丈夫的最后一句,心安了些,可心念坚定,便掷地有声道:“就算是真出了事,若是老天垂怜能护住王儒一脉子孙,搭上了我们全家的命也值当了。”
沈老将军试探性的望向了自己儿子们。
沈钶点头,目光坚定:“万世忠义。”
沈镜亦是振臂:“万世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