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前院三年前刚修缮整饬过,青碧檐角,瓦兽屋脊,正堂的地砖也是万岁赏下来的京砖,两排木椅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上头也没什么雕花纹路,只摆着显露几分简单大气。堂正中倒是有一个匾额,上头端正地写了足钦义勇四个大字。
正是出自十岁时候沈钶的手笔。
当初还不到自己腰高的小娃娃如今都得比肩自己了.......沈老将军坐在首位上端着杯茶水,眼神散得比杯上浮着的白烟还散,亏了沈钶好性子耐心多叫了几声,这才把沈老将军不知道飘到哪里的思绪给扯了回来。
沈老将军撂下了手中茶杯,与大儿子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阵,才道:“我儿刚刚说什么?”
沈钶沉默了一下,感情刚刚说得一句没听到?不过他也算是脾气好,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遭:“小妹想着扮成书童与我去国子监,这事儿父亲知晓吗?”
沈老将军目光有些闪躲:“算是,知晓吧。”
“那父亲是应允了?”
沈老将军打了个哈哈:“应允也算不上,到底是个丫头,这样做得实在是有些......有些个违背礼度,我其实是很不赞成的。也不知大崽是个什么想法?”
沈钶听到大崽这两字就有点别扭,脸上表情很湿微妙地抽搐了一下,才说道:”您刚刚说得这些,是小妹教您的?“
被儿子点中了心思的沈老将军死鸭子嘴硬:“我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就听那丫头的话,你爹我像是这种被人牵鼻子走的人吗?”
沈钶老湿回答:“别人我不晓得,但是倘若是小妹出手,别人便会顺着她给的路自己走。”
沈老将军心头敞亮,觉得和自己儿子的这场博弈总算是出现了一点转机:“你也应允她的想法?”
沈钶:“小妹出自名门,本就不该为世俗所累。如今天下贤才尽入北监,我也早起了心思,想把小妹接进监内读书。”
沈老将军舒了一口气,神经放松后便有些口不择言:“你若早点说,那丫头也不必费心尽力地把所有人都给布置打点一遭,这两天跑来跑去累得够呛,我瞧着都心疼坏了。”
沈钶平平淡淡睇上去一眼,沈老将军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眼神赶紧地往天上飘了去。
“小妹天资聪颖,启蒙速度也是我们兄妹三人中最快的,更妙的是,她思绪活跃不同常人,不拘泥在八股与程朱之列。张老先生虽说是个老道儒生,不过迂腐守旧,观念死板,确实也不合适再教授小妹。”
沈老将军:“既然这些你懂,为什么不直接与小睿儿明说呢?”
沈钶:“考核。”
沈老将军不太理解:“考核?”
沈钶铺陈来讲,细细分析:“一是考核大局观,二是考核应变力。”
沈老将军:“大局观她是与我说道过的,确实这个时候,只有张老先生亲自请辞才好说,而又不可能再做大动作去给她再找个大儒当老师。但应变力......这我倒是不清楚了。”
沈钶:“她拿了个小把戏以退为进,先诱了张老先生认可议题,再通力辩驳。我也是由此而笃定,张老先生确实是再教不了小妹了。”
沈老将军面上浮了笑,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小睿儿就是机敏可爱。”
外头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雨来,初春的小雨却也滴滴大如斗,砸得过路人脑袋生疼。
沈镜咯噔一声,果然,也被猜中了。
不过他装出了一副惊叹模样:“不可能吧。”
沈睿本不欲再说,打了一场仗似得浑身酸累,如今只想回自己房里里休息。
沈镜把自己妹妹好说歹说给哄到自己院子,一边说“这几日懒在房里都快养蘑菇了”,一边又说“我院儿里有好吃的”。
沈睿依旧不愿。
沈镜气了,怒了,跺脚问道:“你是在院儿里藏人还是怎么的,天天窝在你院儿里不肯出门,瞧瞧你那身子骨都软成啥样了。”
沈睿也炸毛了:“怎么的!我身子骨怎么就软了。”
“那你走两步,走两步看看?”
“走两步就走两步!”
走两步,走得两步又两步,两人走到了沈镜的院子里来。
沈睿恍若强盗登门:“好吃的呢!我来了就藏起来了?”
沈镜啪的一声,砸过来两包子。
沈睿看着这包子再看看哥哥。
沈镜凶神恶煞,“最近手里没余粮了,先凑活凑活。”
沈睿嗷呜一口咬了下去,肉香四溢。
沈镜手里抱着个馒头也吃得欢乐,两人偃旗息鼓,又捡起了刚刚的话题聊着。
沈镜:“你怎么看出来的,觉得大哥知晓了所有事,只与你演戏。如若是这般,那大哥也太可怕了。”
沈睿:“我也是猜着,可能是独属于女人的感觉吧。你看,他从头到尾的都是安之若素的模样,也不猜测也不作答,只一句一句逼着我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而且就算是托出了,他也全然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沈镜听到“女人”两个字就喷了,闷笑一阵,接受到了妹妹危险地目光,才正了神色,赶忙往嘴里塞着馒头。
“我不吃肉馅。”
“给我。”
沈镜脑袋伸了过去,小猫似得咧开了嘴巴,牙齿上下一咬合,就一把就把团得紧实的肉馅整块叼走,砸吧了两下便咽进了肚。
他吃得心满意足,不由地心生愉悦地开导起妹妹来:“你就是脑袋瓜想太多了,事情做成了不就好了嘛,赶明儿哥再跟你去集市逛逛,把上次那个看中的墨砚给买了,再看看还有什么,一次性把你念书的玩意买齐了。”
沈睿哼了一声:“可别再碰上无良商贩了。”
“不会不会,对了,你那几套男装还在吧。”
沈睿道:“在是在,不过若是要扮作书童,那几套男装是没法用的。得去大哥身边的碧潭那借两身来。”
沈镜拍着胸脯:“你不用出面,哥帮你。”
沈睿定定地瞧着自己二哥,忽然叹了口气道:“哥,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满嘴馒头的沈镜疑惑转头:“?”
沈睿拍了拍他的肩,状似老道地与他道:“脑子直性子直,你这样的人能长命百岁。”
沈镜还是疑惑:“怎么就,长命百岁了?”
沈睿认认真真解释道:“傻人有傻福啊,你福泽深厚得很。”
深知自家妹妹开口就是损,问题是损还损成了祝寿词,沈镜骂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愣愣地抬头翻一个白眼,由衷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擦!”
沈睿:“你看我对你多好,什么好词儿都往你身上评价。我现在就愁我大哥呢,他这般心思缜密心眼又细的男人,得亏得了个隽秀的好皮囊,不然怎么找媳妇儿?”
沈镜:“我倒是更担心你,这么个猴儿性子,上蹿下跳地闹腾,若不是你长不高,怕是连天地都容不下你了。”
“容不下又怎的?”
沈镜:“天地都容不下你,还有婆家能容下吗?以后保不准我还得替你杀到哪户人家的内院去,替你出气去嘞。”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又叹了口气,“想想都头疼。”
沈睿:“......”
沈镜:“要么你别嫁人了,跟老爹商量一下,你哥养着你。”
沈睿:“......”
她道:“虽然这么说我很感动,但我总觉得你在内涵我。”
沈镜连忙否决:“没有,不可能的,不存在的。”
隔着密如珍珠细帘的雨幕,沈钶立足廊下,目光放得悠渺长远,仿佛看到了自己想看的地方。
沈老将军被自己这几个孩子给折腾得没脾气,手撑着隐隐肿胀作痛的前额无力道:“到底是年轻人......你们这一环套一环的倒是把我的脑子给蹦炸了......我瞧着小睿儿机灵乖巧,她要入世,我放心的很。“
沈钶回过头来,对着父亲认真说道:“怕就是怕她机灵乖巧,更怕她晓得自己机灵乖巧。”
“......别跟你爹玩文字游戏,说得清楚明白点。”
沈钶听话地解释道:“小妹聪颖,目下无尘是该的。就怕她以骄傲为自傲,蔑视世俗一切礼仪玩物,届时便会天才变蠢物,她也只能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浪子,而不是一个忠义能干的勇将。”
沈老将军一愣:“你想带着她入仕?”
沈钶沉默不言,似是在思考。
这沉默让沈老将军有点坐立不安:“我朝万没有女子入仕的先例,也断断开不得这个先例......不行,大崽,你这个想法太过危险,得赶紧得打消。“
沈钶赶忙得安抚:“父亲稍安勿躁,听儿子说完。”
沈老将军略有些暴躁起来:“你可认真地把这事儿给思量明白了,我决不允许我宝贝女儿给推上一条将死的路子上。”
沈钶无奈道:“江山社稷,庙堂上能首,乡野里亦能守。入国子监只是让她阅天下书而扩充眼见学识,她今后的路子便是凤凰朝天,谁也插不上手。”
沈老将军的心咽回了肚子,咂摸了两下,很是无奈:“崽儿,你如今想法超脱常人,少解释一句话,当爹的都会被你吓死。”
沈钶道:“父亲会长命百岁。”
沈老将军喟叹:“长命百岁也得乞怜一个享受的命格,这两天被你妹妹忽悠,今天再和你畅谈一番,爹爹觉得自个儿无用咯。”
沈钶安慰:“父亲守忠尊义,是我辈楷模典范。”
“也只能把这点坚守的精神传给你们了,你妹妹那头你得多关照着些。”沈老将军感怀伤月悲哀了一小会儿时候,瞬间又提了精神,虎目圆睁横眉倒竖,“你把你处事经验也分享给你妹妹些,她到底没你命好,摊上个大儒当启蒙导师。”
沈钶:“有些体己老生经验之谈,我可是挑着时候和盘托出的。”
“那就对了,虽说你是咱家凤凰蛋,但小睿儿是我掌上明珠,值钱的很。”
沈钶沉默了一会儿,跟着附和道:“父亲说的是,蛋得孵雏才有所得,明珠只要供着就好。”
沈老将军哈哈一笑,把贴着胸口的书文给了沈钶:“对了,国子监开课的行文,这几天事儿多的很,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妹妹瞧见。既然已经决定了你俩一同入学,那干脆你俩就一起瞧着看吧。”
沈钶总算是有些惊奇了:“父亲没给小妹看过?”
沈老将军:“没啊。国子监刘大人直接把这行文在府衙时候给了我,我本该交给你的。可是这两天被小睿儿缠着,倒是忘了这事儿了。”
“父亲没给小妹瞧见?”
沈老将军道:“都贴身放着,我都忘记这回事儿了。你小妹估计也在忙乎着自己的谋划大事,最近也不跑我院里要学武比武了,闷在自己院里装文静呢!”
沈钶古井无波的脸上总算是出了波纹:“怪事。”
沈老将军忙问道:“怎么?不对劲吗?”
沈钶直言:“我原以为小妹是瞧见了国子监的开课行文,这才动了心思要随我一起进监入学,不想她不是从您这里得到的消息?”
沈老将军想了一阵也没想出怪异点在何处,嗨了一声,道:”国子监名扬天下,小丫头怕是早慕名了,恰好你们兄妹一心,赶上一块了。”
沈钶摩挲着这牛皮纸袋封着的行文,皱眉道:“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