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介甫再次站在禁城内,内心里似乎一种说不上的感觉涌上心头,几个月的来来回回,已让他失去了刚回来的欣喜之情,转而一种忧愁转上心头。
毕竟,介甫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但目前,当务之急是明天的上朝,无论他怎么表现,毕竟久不在朝中,难免有些与时代脱节。他默默彳亍着,到了原来李定所安置的宅中,却不免感到一丝惊诧。
只见院中杂乱无章,似是久无人打扫过一般,厚厚的尘土积累在院子中,依稀能看到些许脚印和参差不齐的土,可见有人来来往往。介甫慌忙进堂中,倒是一切井井有条,仿佛被特意整理过一样。
此时,介甫注意到桌子上有一张纸,展开一看,却是元泽的笔法。毕竟介甫写得一手好字,元泽久而久之也学会了个皮毛。介甫展开,默默看着这张纸,不自禁地读了出来。
“元泽顿首,老爷久去不返,小人本应倾尽所有而救之,只因小人驽笨无力,今特拜别。老爷之情,小人来日定结草衔环而报之。元泽再拜,后会有期。”
没有愤怒,没有无助,一丝微笑浮现在介甫的脸上:“果真,连他也走了。”
一切都需要重新收拾了。
介甫脱下那身长袍,换上了一身元泽平时穿的粗布短衣,便自己忙活起来。
“介甫公,你…”李定看着介甫这幅狼狈的样子,不禁喊了出来。介甫听到声音,一抬头,露出了久未有过的笑容:“李中丞来了,先进堂上坐着吧,让我把这里扫完。”李定一把抢过扫把:“介甫公,让学生来吧。”介甫哪里肯让:“不必了,屋子太乱了,某来吧。”此时李定看着介甫脸上的样子,似乎又苍老了许多,也显得憔悴了些,不知道怎的,心中猛地一酸:“介甫公您是要做大事业的人,这种事情就交给学生来吧。”
介甫爽朗笑道:“李中丞此言差矣,要先齐家才能治国,不是么?”李定一听,反驳道:“介甫公此言差矣,大丈夫不拘小节,怎么能做这等仆人之事?“说罢,李定自知不妥,但介甫似乎毫不介意。李定又问:“介甫公,我记得之前有个仆人,只是那个仆人去了哪里?”
“他走了。”介甫轻描淡写道。
“走了?”李定有些不太相信,“可他奴籍未消,去哪里也只是个仆人,为何会走?”
“李中丞一说,某想起来了。”说罢,介甫回屋拿出一张纸,“唰”地一下撕开。“这样他就可以自由了。”
原来,当时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定:若是奴仆想要消除奴籍,可以与主人一道去户部报备,若主仆一方缺失,可以直接销毁奴籍册。而介甫刚才撕掉的,正是元泽的奴籍。
“介甫公为何这么做?”李定感到有些诧异。
“人各有志,只让他去远方吧。”介甫看了看远方,眼神中似有一道光闪过。“好了,先收拾这样吧。来,有什么事进来说。”介甫招呼着李定进来,李定跟着进去了。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明日早朝,介甫公身居高位,不说些什么总归不妥。”李定开门见山道。“只是,介甫公久未归朝,只怕朝中局势大乱,介甫公若明日无甚表态,在下只恐有危急之事也。”介甫听完,回道:“李中丞意思,某刚才也想到过,只是某实在是无甚可讲。”
李定思索了一下:“以在下之见,明日陛下定会说东宫一事,毕竟东宫初成,但贼人尚未就范,陛下自然不会容忍这个人在禁城内胡作非为,招摇过市。”“有理。”介甫一点头,表示赞许。“所以,在下看来,介甫公明日可以此为奏,率先表态。”
“这是不错,只是李中丞可曾想过一件事:某刚回朝,对此事可有发言之资否?”介甫突兀地说道。“介甫公多虑,公为现今参知政事,其权利之大可需多说否?”李定不解,但仍答道。
“李中丞,”介甫淡然道,“某未参政半年有余,若是对此事贸然议论,且此事正与某有所关系,若李中丞贵为天子,可否信任某与此事毫无关联?此时说这种事情无异于昭告天下东宫一事与某有关,毕竟若与某无关,某半载未曾上朝怎会知有无其他大事有待商议?所以表态是必须的,但以此事为始,不妥。”
李定听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作为常年混迹于朝廷中的政客,他明白若是这一步走错,不仅介甫名声不保、有性命之灾,甚至连他们苦心经营的新政,也要于朝夕之间顷刻崩塌,那么这几年的苦心全部会荡然无存。李定又问道:“那介甫公可有何高见?”
“伴君如伴虎。”介甫还是那副淡然的语气。
“学生不懂,请介甫公明示。”李定又问道。
介甫大笑道:“如此道理,李中丞必然懂,只是不敢面对罢了,不敢表达罢了。”
“介甫公此言何意,学生愚笨,还请指点一二。”
介甫站起身来,看着院子里的一棵古树,此时秋日将至,但树叶仍然繁茂,树叶之间似有几片黄叶。一阵清风袭来,一片黄叶掉了下来,介甫一把抓住,放在李定手中。
“李中丞可认为同朝可同寐?”介甫突然问道。“介甫公身居如此高位,陛下必然视介甫公为肱股之臣,有何不可?”李定不假思索道。“那李中丞还是未看透陛下。”介甫否定了李定,说道:“若是陛下真的信某,某就不会被关在牢中半载余,也用不上太子殿下和司马学士共同为某求情,可能此时某已身处九泉之下,所谓同朝可同寐一言,误矣误矣。”
“那介甫公…”
“放心,某自有定夺。”说罢,介甫看着李定道:“等某换身衣服,到白矾楼上共饮几大白。”说罢介甫便进屋去了。李定看着手心那片落叶,又抬头看了看那棵古树,此时一阵风飘过,又一片落叶缓缓落下,飘到一个石桌上,李定一看,石桌原是一个棋盘,落叶不偏不倚落在北方,李定不禁猛地心中一颤,一个不好的想法涌上心头。
此时,介甫头戴白玉冠,身着一袭白袍出来,李定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介甫公,说道:“介甫公此身,甚是飒爽。”介甫公一笑,二人缓缓前行。
白矾楼为北宋东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位于东华门外,其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当时的“矾楼灯火”是东京一大盛景。正如诗中所说的那样:“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矾楼。“李定是那里的常客,介甫公自然明白,因此提出去那里共饮。
二人酣畅痛饮,但介甫公仍然不忘明日早朝一事,因此时刻思索明日对策,未敢真的烂醉如泥,而李定显然不胜酒力,昏昏的早已醉了。一碗酸辣醒酒汤下肚才让李定勉强清醒了些,勉强支撑着回到了家。
第二日,天还未曾亮,介甫却已早早起来,盥洗过后,穿着一身官服,坐在堂上打盹,等待打更鼓响起。此时李定也清醒过来,换了一身官服,走到介甫宅前,发现门在开着,便走了进去喊道:“介甫公?”介甫听到声音,知是李定,便应答道:“李中丞直接进来无妨。”
“介甫公属实好精神,天还未曾亮就端坐于此,国之大幸也。”李定刚进来,就大赞道。
“言重,只是今日初次上朝,想着要提前准备一下才是,于是醒来早些。”介甫不会告诉李定,为了准备今日朝会,他一眼不曾怎么合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有了一条万全之策。“介甫公可想好了么?”李定问道。
“某自有对策,李中丞只拭目以待罢。”介甫笑道,此时,外面鼓声传来。“走吧,进城。”
清早的宫城,朝阳缓缓升起,将每一缕光平分在每座宫殿。皇帝也盥洗完毕,准备上朝。“李宪啊,今日是介甫公这么久第一次上朝吧。”李宪答道:“陛下明鉴。”
“那今天的早朝,想必甚是有趣啊,苏子瞻和王介甫都是第一次上朝。”皇帝说道。此时李宪附和道:“陛下不知,那年苏子瞻凭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夺得榜眼,王介甫之弟王和甫可曾与子瞻有过书信往来。”
皇帝听完,笑道:“照你这么说,那苏子瞻可是跟王介甫间接有过往来了吧。”李宪也笑道:“陛下此言无差。”此时,鼓声传到皇帝耳中,皇帝示意道:“是时候了,今天这可不是一群无趣的老家伙了,朕倒想看看,这几个人会议论些什么。也不知他们内心都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旭日初升,一群心中各有心事的人,一同向那个最高贵的地方聚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