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我一伸懒腰,从长凳上站了起来。余晖在广场上拉出长长阴影,行道树间浸来凉风,拂人满心舒畅。
中午从面馆出来后,我就一直在大明宫遗址前的广场旁坐着。火车已经从中午改签到了晚上八点半。时间充裕,事情也算解决,包里随便掏出的一本《世说新语》,便可悠悠掷过半日。
现在才刚过六点,我站起来自不是为了去赶车,也不是去吃东西,而是阿祸打来了电话,正好借接电话舒展一下坐乏了的身子。
“喂,傻阿福,你干嘛呢?”电话里传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略带丝丝的甜。
我决定要让她羡慕一下,就用故作夸张的语气说道:“我啊,我在大明宫呢,正准备再去吃一顿好的。”
果不其然,她听了大叫道:“啊啊啊你是猪吗你?你怎么还没回去呢,不是中午的火车吗?”
我得意一笑:“我改签到晚上八点半啦,就为了能比你多吃一顿西安的美食呀!你说,我待会是去吃臊子面呢,还是去吃烩菜呢,还是去吃小炒呢?”
“吃屁去吧你个猪,就知道……”她如我所愿地气急道,但芬芳之语刚吐一半,就听到她那边有个女声在叫她,紧接着她忙对我说,“等下先不跟你说了,有点事先挂啦!你快去吃东西吧,别饿瘦了过年该没好价了。”
知她有事,我也不再多说:“滚滚滚,快去忙你的吧!”
她答应着,旋即又嘱咐道:“嗯,那我先去了,你别光顾着吃东西误了点了。”
我应着她:“嗯嗯怎么会呢,放心啦,我这么准点的人。”
似乎把我当孩子一样,她继续叮嘱着:“也别去太远啊,就在火车站附近吃,我记得附近不是有家魏家凉皮的吗?”
“哎呀知道啦,你不是有事吗,快去快去。”我听得那边一声声在催她。
“好啦好啦这就去,等我东西事情都弄好了,晚上再给你打电话哈。”说完,她终于挂了电话。
这一挂电话,我才觉得有些饿了,原来空坐一下午也能消耗这么快。本来还想着,这几天胡吃海喝浪荡闲逛得有些太多,省一顿晚饭能找补一点是一点。毕竟,手里的钱,不是自己的。
其实大学四年里,和阿祸的关系之所以裹足不前,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
阿祸的家境优渥,加上自己拿奖学金拿到手软,没事了帮老师做做实验搞搞调研还有补贴,所以她平常可以说根本不缺钱,自然就有意愿也有能力一直维持一个较高的消费水准。
而我和她不同。我的家境虽然还不错,父母对我也是有求必应,但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阿祸的水准。按理说我这种情况可以去自食其力打份工兼个职什么的,但当家教吧,初高中学的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嘴到用时又嫌笨讲不出来;做服务员营业员什么的呢,又因为内向的缘故张不开嘴;做做杂活刷个盘子之类的,又由于从小就养尊处优,无论如何我是干不来的。
这些真的不是借口,而是我都亲身去试过。
比如大一时心血来潮地要去做家教,在学校组织的家教中心报了名,登了记,也顺利地被一户家人挑中,给他们家初三的儿子补习化学。不是我不谦虚,毕竟当初我可是化学课代表呢,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现在还能花式背出来,初三的弟弟化学能难得倒我?
当我信心满满地前去试课之后,我才发现,真正弟弟的是我才对。首先,讲道理我一米七五的身高在同龄人里面真的算较高的了,但在这个初三的一米八几小屁孩面前,我欲哭无泪,“老师你真的是大学生吗?我们班的女生都比你高诶。”,我仰着头和他对视,内心疯狂呐喊:“现在的小孩发育这么好的吗?!!!!”
很快我就知道了现在的小孩不但身体发育的好,智力发育的更好。再次讲道理,初三诶,不是刚接触化学吗?不是应该背背周期表烧烧高锰酸钾就完事了吗?为什么你们的题目和方程式我一个都看不懂啊?小……大朋友你真的不是高三吗?
学习辅导上一触即溃的我,被初三的大朋友看见了我手机里的炉石传说:“老师你也玩炉石啊?我们来solo一把吧,我赢了你就别费劲教我了,咱俩休息一下午吧!”
嘿!我这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行啊,来我们玩一把。但我给你讲啊,炉石这个游戏还是需要很精确的计算的,你现在整天忙着学习应该没什么时间钻研吧。放心我会让着你的。”
最后一次讲道理,克战打冰法绝对是爷爷打孙子吧,图哈特一出,冰法就可以跑了,更别说还有铜须20甲的甲飞天了。操刀克战的我在看到他的法师过牌再过牌后,嘿嘿一笑,5费硬币图哈特,念你一代宗师,你自己退吧。
当小光头的头像炸成碎片之后,我掩面泪奔,“先生太太不好意思,您孩子天赋异禀,我能力有限辅导不来,您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一连串打击,就像狗头人血法之后的冰箭冰箭冰枪冰枪冰枪火球大火把一样,击穿了我全部的护甲和生命。
家教经历惨遭全方面羞辱之后,我着实消停了好长时间,连玩手机都提不起劲来,那段时间,阿祸闲着没事陪我上课的时候都夸我上课竟然不玩手机了——虽然也没听讲就是了。但很快,大二上学期,我又信心满满地吃饱了鸭血,准备再干一番事业。家教不行,我发传单总行了吧!
平心而论这一次发传单的经历其实特别不错。不错到什么程度呢?就基本上相当于我什么活也没干,该发的传单一张没来得及发,就领到了一天的报酬。其实是那天我起晚了,分配给我发传单的地点又在两三个区之外,人生地不熟的,等我摸到那已经快收工了。再加上那天下着大雨,本来该有一个和我一起算是监督我的人也没来。时间一到,人家也没仔细审查,我稀里糊涂地就领了一百大洋。
回学校之后我才回过味来,感情我今天就过去晃悠一圈就拿到钱了。我还是有那么一点良知的,实在是惭愧得慌。但要我把钱退回去也不可能,所以我之后干脆就不去了。发传单经历到此结束。
因为这两次很失败的兼职经历,我从此也就心灰意冷,懒得再费这份工夫了。
但靠着单一的生活费,平常和阿祸吃喝玩乐AA尚勉强应付的来。但是如果和她更进一步的话,我甚至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送不出来。再加上由于目前的一事无成,我对自己的未来也十分不看好,难道要让那么好的阿祸陪着我一起受苦吗?
这些想法可能确实不太对,但每当我们之间有更进一步的契机时,它们总会如附骨之疽一般在我眼前、我手前、我脚前、我身前、我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汗毛之前疯狂生长,让我不能也不敢再往前,只能瑟缩回原地,甚至倒退。
久而久之,我就不再奢想。毕竟,朋友之间,也是可以天长地久的嘛,我很满意了。
忽然沉重起来的心事,让我也没了去觅食的兴趣。西安的美食那么撩人胃动人心,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它们变得味同嚼蜡。
从包里拿出一袋饼干,简单地吃完,拍拍身上的残渣算是吃过了晚饭。收拾了一下,踏过光秃秃无遮无拦的广场,路过被盖土网缠绕死的败村废墟,穿过阴暗冷寂的地下通道,挤过横冲乱撞的检票口,我进了车站,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八点半,车身猛地一颤后缓缓开动,我离开了西安。
这旅程,有开心,有满足,也有后怕,有愤怒,以及最重要的收获:离开前的拥抱,和拥抱时阿祸充满期待的眼神。
夜一窗窗地滑过,我在这交错中被晃得半睡半醒。意识沉浮之间,我回到了上午的那个房间,阿祸在我怀里,含情脉脉的眼睛温润着我,这气氛告诉我是该说某句话的时候了。于是,我双手捧着她的脸,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在心里鼓励了一下自己,开口说……
一阵铃声突然吵醒了我,我懊恼地掏出手机一看,阿祸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