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乱葬岗。
月明星稀。
一个中年男子独自一人站在挖开的土坑里。
土坑里全是焦黑的、不成人样的骷髅。
男子蹲了下去,拾起一根腿骨,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僵硬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他拿着腿骨,靠近自己的脸……
“啵。”
对着那冰冷的黑骨,狠狠地亲吻了两下。
“原来你是我儿子呀……”
男子喃喃自语,嗓音沙哑至极,格外难听。
“真恶心。”
扇柄在手心敲打的声音。又一个黑影从男子身后的密林里走出。
他恰巧看见中年男子的动作,语气里满是嫌弃。
“你怎么来了?”中年男子看着黑影,眼睛微微眯起。
“没什么,就是这幽州城里呀,最近好像又出现了你们八玄楼的人,所以我特来询问一下是哪位特使大驾光临,好叫我做个准备,拜见一下。”
“又有我们的人?这不可能,我们八玄楼的规矩,一个任务区域只允许出现一枚棋子……”
中年男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惊觉一道杀气扑面而来!
“砰!”
原地出现了一个大坑,其后的累累黑骨轰然炸开,腾至半空便化作了骨粉,洒得到处都是。
“咳咳……混蛋你在发什么疯?!”
中年男子出现在一旁的树上,捂着胸口不停咳嗽。一条条细长黑线从他全身的各个部位伸出,像蛛网一样缠粘连接在四周各处的树枝上。
就是这些喷涌而出的黑线,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将中年男子迅速扯离了原地,避开了黑衣人瞬间弹出的攻击!
黑衣人一招手,土坑中的物件飞回了他的手中,闪着圆润的光芒——竟是一大一小两枚盘了多年的核桃。
“既然只有一枚棋子,那就好说了,”黑衣人悠悠道,“找你,对头。”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你前日是否探查过藏海楼?”
“不曾!”中年男子怒喝道,“这种坏规矩的事情我怎么会做!”
“可是,前去窥探的,是一只血妖。”黑衣人揉搓着手中核桃。
“血妖?”
中年男子目瞪口呆:“这不可能!”
黑衣人置若罔闻:“众所周知,当前天下,唯一还能豢养血妖的,就只有你们八玄楼了。”
“这不可……等等!”中年男子正想继续否定,突然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
他看向仍握在自己手中的黑色腿骨,若有所思。
“看来你有想法了。”黑衣人点点头,一收扇子,便要转身离去。
中年男子见状又是一愣,接着一腾无名火蹭蹭蹭地升起:“你早就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是又如何?”
“你……”中年男子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你不要做得太过分!”
黑衣人屈指一弹,那枚子核桃鬼魅般出现在中年男子的印堂中央。
男子吃了一惊,仰头试图躲避,那枚子核桃却死死跟着,随着脑袋的摆动而飘转,如蛆附骨。
他又施展身法,跳过几棵树,核桃依旧紧紧跟上,悠然旋转,仿若死神的招手。
男子确认无法摆脱核桃的锁定之后,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沉声道:“这威胁没有意义,你知道这样杀不死我。”
“杀死你,本来就没意义,但重伤还是有价值的。”
黑衣人的扇子敲打着另一枚母核桃:“不过你大可以一试。杀死血妖这种事,我还真的有几分兴趣,和几分把握呢。”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中年男子快要疯了。
“给你提个醒,”黑衣人微笑,“不管是藏海楼还是八玄楼,不管是城主府还是鹰眼卫,也不管是寒柔宗还是三大家族……我都不在乎。”
“我只在乎一件事,就是那个珠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拿到手呢?”
明明对方在笑着,可是中年男子却在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威胁。
“你就是一个疯子!”
中年男子咬牙切齿道。
“疯子也好,智者也罢,反正,你的时间不多了。”黑衣人淡淡道。
“什么意思?”中年男子皱眉。
黑衣人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那枚核桃却仍然悬浮在在中年男子额头前。
中年男子犹豫了片刻,跟了上去。
两人在树林间迅速穿行。黑衣人的速度极快,身法有如幻影,逝而又现。中年男子追得很辛苦,但又不敢多说话,只能默默提气,全速跟上。
黑衣人的实力让他太过忌惮,而且这人太疯狂,完全不顾及自己背后的势力,这让中年男子感觉自己和黑衣人的每一次见面都如履薄冰。
疯子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有能力的疯子。
而这个疯子,能力强悍到连我们玄长都要敬让三分……
回想起这次任务的开始,玄长莫名其妙亲自找到自己这个底层的小妖,安排了一个绝密的任务,要求自己绝对配合这个客人,而且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在任务结束之前都不能和任何自家八玄楼的人接触,哪怕是玄长他亲自前来都不能见。
而任务的核心目标,就是寻找一个诡异的珠子。
“我不知道这个珠子长什么样,有什么用,它是什么来历,它现在又在哪里……这些我都不知道。”
“但我知道一点,那就是你,一定可以找到它。”
当他听到客人坐在雕花木椅中,手里万年不变地敲打着一柄木扇,口中慢悠悠地吐出这两句话时,小妖不禁怀疑这客人是不是在消遣它们八玄楼。
但玄长再一次严正警告它,“绝对听从这位客人的一切命令。”
“你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你只需要在这幽州城中转一圈,走上几日,做一做你想做的一些事。”
客人笑眯眯地说。
“大人,”小妖憋着气,弯腰拱手,当时他寄生在了一位青年壮汉身上,“我是杀手,杀手从来不会做任务以外的事。”
“但你同时好像还是我的……助手吧?可以这么说。”客人面不改色,微微点头,“所以……”
“我命令你,”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眼中的笑意里满是瘆人的寒光,“去街上逛一逛。”
“你……”
青年汉子抬头,却被一股可怕的威压直接压跪在地。
“果然是低劣的种族。”客人说着,从躺椅上起身,缓步走上前来,声音愈发没有温度。
“没有了以前的传承,也失掉了梼螝的信仰,灵魂脆弱得不堪一击。”
“已经被教导过这么久了,还是如此暴躁和野蛮?就不能理智一点吗?被力量支配了脑子的血妖们?”
小妖深深地低下头去,睁大的眼睛里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了一些传闻,一些有关自己族群的传闻。
在遥远的年代里,有着辉煌的过去……
但是这些在八玄楼中是绝对禁止谈论的。
它们从血池中诞生,混沌朦胧,懵懵懂懂,就开始被教导各种暗杀的知识,接受日复一日、暗无天日的训练。
不是为了亲自接单,而是为了成为用于暗杀的工具。
“血妖生来就是工具,”负责教导它们的主事这样说,“如果没有人类宿主的灵魂进行辅助,你们很快就会丧失自己的意识,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
“没法被控制的工具,不是一件好工具,只能被‘替换’掉。”
“如果不想被替换掉,那就学会压制冲动,学会听话……”
冰冷的手指搭上了自己的下巴。威压仍旧压制着汉子的全身,客人的手指就这样粗暴地强行抬起他的脑袋,面无表情,与手底下那双通红的眼睛冷静对视。
客人的眼底深处,流淌着一抹淡淡的的金色。
“听从你内心的召唤,”客人的声音变得空灵缥缈,“遵循命运的指引,走你想要的路……”
“走,走……”
仿佛来自远古时代的巫祝祷辞,跳着祭祀的舞,发着煞是好看的癫,说着难以言明的咒语,恍惚间,就被命运的长河隔开了道路,引入了漆黑似墨的深渊。他隐隐约约,浑浑噩噩,只觉自己似乎流下了悲伤的泪水,一边迈着步子,一边诉说着心中的暴虐。待到汉子一个激灵,终于清醒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一座恢宏大院的正门口。
“呵,原来在这里啊……”一旁的客人喃喃道。
他看着大门之上那块匾额,莞尔一笑:“你好,蒋家。”
小妖骇然。
“你看,事情是如此的简单,第一步就这么完成了。”
“现在的第二步,就是请你再在这蒋家中……逛上一逛,就可以了。”
“我要的东西,自然而然就会出现。”
客人拍拍汉子的肩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尽管知道这不合规矩,心下惶恐的小妖还是忍不住发问。
这位客人刚才显然对自己使用了幻术。
“你相信命运吗?”客人缓缓道。
小妖一怔。
客人瞥了他一眼,拍打着手中的扇子,转身一步一摇地离开,懒散的声音远远传入汉子的耳畔:
“你们血妖一族,曾经有一个伟大的信仰。”
“祂是这世间最残酷的真理,是这万物的本质,是这世界的真相。”
“祂把众生的起点都拉低到了物质的水平线上。”
“祂认为人类其实和你脚下站的泥土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相似,唯有命运在冥冥中做着不一样的改变。”
“祂是如此的惊世骇俗,如此的荒谬,以于世人都不理解,也不愿去理解。”
“对世人来说,只要知道,这信仰本身,就是罪,就是邪恶,就是为天理所不容的存在——这就够了。”
“修炼本是逆天而行,修士们现在却嚷嚷着要替天行道。”
“他们嗤笑祂,他们排挤祂,甚至到最后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剿灭祂。”
“但是祂,有在乎过吗?”
“可笑,真是可笑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声音里渐渐带上了笑意。
“因为……他们怕了啊。”
中年男子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眼前是一片狼藉:
半座小山被生生削去,唯留平滑的截面。裸露的褐色山岩在火把照亮下,闪烁着点点辉光。
以小山为中心,所有的树木呈放射状层层倾倒。诡异的是,所有的树木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色,不论是原本碧翠的树叶,还是树龄超过十年的坚硬树干。
一个举着火把的甲士刚刚靠近了几分,他身旁受到扰动的苍白树枝便纷纷碎裂,化作了飞灰。
“大人。”
见到中年男子出现,下面执勤的甲士上前行礼。
“怎么样了,有没有拿到山顶的东西?”
中年男子淡淡道。
“拿到了。”甲士说着,示意手下将一个长盒取来奉上。
长盒约一丈长,三尺宽,整个盒体泛着温润的光泽,乃是由上好的火纹暖玉制成。
“打开它。”中年男子命令道。
甲士迟疑了一下:“大人……”
“无妨,打开便是。”中年男子好似浑不在意。
甲士托举着长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刹那间,全场的温度陡然下降,奇异的白色雾气从那条缝隙里徐徐吐出,连火把的颜色仿佛也变得苍白了几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似乎那打开的不是盒盖,而是地狱的裂缝。
中年男子看着盒内的东西。
“这就是,寒柔宗的镇派之宝——寒柔剑?”
“有趣。”中年男子把手伸了进去,甲士骇人地看着大人的手被白霜覆盖,寒气一路上涌,渐渐冻上了肩膀。
在极远的另一座山头,黑衣人藏匿在黑暗里。他也伸出了手,做出了和几里外中年男子一样的动作。
“有趣。”
黑衣人的手指缓缓抚摸过空气中那看不见的一柄剑,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凌渊真人,你真是给我留了一份大礼呢。”
他笑了起来;几里外的中年男子也笑了起来。
同样的频率,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流淌着淡金色的眸子。
“哦对了,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像寒柔宗这样的修士们要故作出这样那样的无趣姿态吗?”
“因为他们在害怕啊。”
“害怕这个世界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