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宗主说,我爹娘就是在那场战争里重伤,失掉了修为?”
抓着水壶的手一顿,水洒出了花盆。
白裙的女子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是的。”
“师父……我们的敌人,那些血炼士,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女子放下了水壶,蹲下身子,平视男孩有些闪躲的双眼:
“景山,你记住。”
“血妖,就是世上所有生灵邪念的集合产物。它们不属于这个天地,没有哪一条天道是愿意造就它们的。”
“而血炼士,更是逆天而行的败类。”
“他们为了长生,为了力量,为了强大,选择与血妖合作,贡献自己的躯体,出卖自己的灵魂,甘愿堕入贪念和暴虐的深渊。他们已经没有了人的基本道德,他们的行为都是野兽的本能——最原始、最单纯的欲望。”
“而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的欲望。”
“血妖本身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与人的贪欲相结合而生的血炼士。”师父摸着男孩的脑袋,轻声说道。
“这场战争,与其说是和血炼大帝、和血妖一族的战争,倒不如说是,和我们自己内心的战争……”
“景山,答应师父,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有什么欲望,都不要去尝试和血妖合作,好吗?”
“师父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有些危险,一旦碰上,它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师父不希望你去冒这个险。”
男孩有些疑惑:“可是,这些欲望什么的,不是显而易见的坏事吗?明明是坏事,为什么会有人去做呢?”
“血炼大帝为什么要组建血炼士组织,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追随它?”
“既然成为血炼士,最后会丧失自己的灵魂,没了自己的意识,那又谈何满足自己的欲望?”
“满足野兽的欲望,还算是满足了自己最初身为人的欲望吗?”
师父微微一笑,没有马上解释:“景山,那你觉得……师父会有和血妖合作的可能吗?”
男孩认真地思索了片刻,道:“我觉得,只要条件合适,什么都是可能的……师父就是这个意思吗?”
师父的目光渐渐深邃,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对,师父就是这个意思。”
她轻轻道。
脸上是无尽的苦涩。
“如果没什么足够的东西能让你坚定本心,就想一想你牺牲的师叔师祖们,想一想被血祭的亿万苍生黎民;想一想你的父亲,想一想你的母亲……”
“为你而死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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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三十八年前,血炼士之乱骤起,一夜屠尽三洲十九城,血祭亿万普通百姓的生命,只为了尝试一个荒唐可笑的想法!”
“由大秦和紫虚观牵头,联合天下宗门,一起向血炼大帝宣战,誓为守护黎民苍生。”·
“战争整整打了六年,才剿灭了所有血炼士,将血妖一族彻底灭族,还将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血炼大帝击杀在了这荆棘地中。”
“那是多少人的鲜血啊……可笑的是,你们血妖的本体,就是这些腥臭的血。死的人越多,血妖一族繁衍得越快。打到最后,我们不得不靠大量人数的堆砌,用这种牺牲,来换取速战速决的可能!”
“最后决战,更是用一个宗门作了诱饵!”
“而你们血妖,这些罪……最后却怪不到你们头上!”
“没有自己思想的坑脏生物,只能依托于人类的身体才能苟延残喘。”
“不需要刻意修炼,不需要感知天地,不需要开拓大道……只需强取豪夺其他生灵的修为血气,就可以无视天和,肆无忌惮地成长!”
“一旦实力强盛了,脆弱的灵魂就会被力量主导,彻底沦为低智商的、只知杀戮的工具!”
“而利用你们这些工具,最后走向毁灭的,却是我们人类自己!”
安景山冷笑。
陈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安景山又看向卿卿姑娘:
“当年围杀血炼大帝的时候,卿哲就没有出现,原来,他窝在这里啊!”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明明当年紫虚观确认过了,血妖一族的气运已经彻底湮灭,按理说世上已不再有血妖。”
“结果现在一下子出现了两只……”
“等等,打住,”卿卿姑娘眨眨眼,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四百三十八年前的大战,什么大帝,什么灭族,我都糊涂了。”
安景山冷冷地看着她:“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还真被你说中了,我不知道,”卿卿姑娘摇摇头,一脸无辜,“别说那血……血啥大帝来着?哦,血炼大帝!别说血炼大帝了,你说我家老爷是血妖一族的族长?开什么玩笑?血妖一族更本就没有族制,哪儿来的族长?再说,我家老爷才刚入化形期,天下比他厉害的血妖多得是,又哪里轮得到他来做这个族长?”
“你说什么?才刚入化形期?”
安景山脸上的震惊之色不必刚才更少。
“是啊,”女子点点头,“我血妖一族乃是天下诸族中最暗弱的一族,只能靠寄生和吸血留存,终年生活在南蛮丛林深处,不与外世相交,又何来屠戮众生一说?”
安景山又开始有些激动起来,冲着卿卿姑娘迈前一步,声音渐渐变大:“你在说什么?你们血妖怎么成了最弱的一族?!你是在否定什么吗?你们过去犯下的滔天罪行……”
“安静!我讨厌吵闹!”
卿卿姑娘突然脸色一愣,手掌下压。无形的压力骤然出现在安景山后背上,“扑通”一声将他压趴在地上。
陈岑霍然站起身,却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做什么,只能尴尬地站在那儿,看着说不出话的安景山怒目圆睁,脑中不断盘旋着刚才两个人的对话:
一夜屠尽三洲十九城,血祭亿万普通百姓的生命,只为了尝试一个荒唐可笑的想法……
没有自己思想的坑脏生物,只能依托于人类的身体才能苟延残喘……
四百三十八年……已经绝迹了四百三十八年……
不需要刻意修炼,只需要强取豪夺……一旦实力强盛了,脆弱的灵魂就会被力量主导,彻底沦为低智商的、只知杀戮的工具……
为了彻底断绝人类的贪欲,为了输不起的冒险,就应该被彻底从世界上抹去……
陈岑有些失神。
这,就是我吗?
血……妖?
仿佛来自远古的记忆被重新启封,陈岑看到了一片血色的大地。无数扭动的躯体,无数焦黑血染的残肢断臂。悲鸣的龙吟,冲天而起的剑光,血雨卷着红云在翻腾,天空中诡异靓丽的血色山水图徐徐展开。一道道血气有如长河来汛,奔腾咆哮,席卷而来……
这,就是我做的吗?
一夜屠尽亿万生灵……
识海深处,安魂珠突然震动!
陈岑一惊!
不,不会的,我是陈岑,我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我不会沦为只知杀戮的工具!
我现在是血妖,但是,不管我的血管里淌的是谁的血,我都有一颗人类的心,一个完整的人类灵魂!
我是陈岑!
而陈岑,是从来不会认输的!
没有选择,那就创造选择!
如果说一切血妖的最终归宿都是如此,那我陈岑,就要做那个创造选择的奇迹!
再说,什么血腥屠杀,什么丧失理智的工具……这一切,还没有盖棺定论!
场景破碎!
陈岑猛然睁开双眼,眼底深处,竟放出奇异的光彩!
而屋内,竟只有瘫倒在地、昏迷的安景山,和依旧规规矩矩平躺着的浓眉少年。一直侃侃而谈的卿卿姑娘,竟不知去向,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勘破虚妄,终见本真!
连陈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魂强度,竟意外地增强了几倍,进入了专修神魂的修士才能达到的“望穿”之境!
陈岑扫视四周,看到浓眉少年头前的引魂灯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引魂灯的白色灯光,不知何时竟变回了黄色。
呵,果然。陈岑冷笑。
安景山是一个崇尚理智的人,即便他的情绪出现了较大波动,也绝不会像刚才那样失态,更不要说,起因来自整整四百多年前的血炼之乱!
这绝不是因为责任,或者什么孝心,所产生的表现!
太强烈,太反常!
“用引魂灯将我们全部拉入幻境,从而营造出自己无所不能的形象,蒙蔽我们的方向感……看来,这个所谓的死人谷看门人,实力有限啊。”
“不,不是有限,怕是有受伤之类的额外原因,只能发挥一次性实力,就像我的安魂珠一样。因为那只战斗鸡是确确实实被杀死了。”
“这么说,卿卿姑娘也是真实存在的。幻境的开始,应该是由我进入到这间屋子里后开始的。”
“这引魂灯着实厉害,恐怕触发的条件不仅仅是目光接触……”陈岑嗅嗅空气,“燃烧的灯油,也是一种迷药!”
“可惜,我有安魂珠在手,神魂类的攻击,对我无效!”
“我中招的原因只是这迷药,不过我现在既然已经醒来,还一直很清醒,说明这种药对我继续起作用的可能性不大。”
“不知道这位卿卿姑娘却是去了哪里?”
陈岑竖起耳朵,四下静悄悄的,连夜虫啼鸣也不曾听得半分。
那接下来……
陈岑对着安景山的后脑勺举起爪子。
脑中出现了安景山充满杀意的眼神,还有那咬牙切齿的“血妖余孽”。
顿了一下,又放了下去。
“算了,还是不要叫醒他好了。”陈岑自言自语。
“你说得对,既然有规则,在没有能打破规则的绝对实力之前,按规则行事,才有一线生机的可能。”
“所以……”
伸出一根爪趾,爪尖上凝聚出了一滴血色液体。
“抱歉,之前没和你说过,我也是喜欢把一切都掌控到自己手里的人呢。”
“既然你们两个都躺下了,那么掌控全局这个艰巨的任务,就先交给我吧。”
“听故事这种有趣的事,我,怎么能错过呢?”
血分身!再入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