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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勿泣。
信的末尾这样写道。赫尔雅折上信时向窗外望去,火车已开出好远。她的鼻尖微微抽动,“哼”了声,眼睛也不住颤着,但并不是冷着了。
这时是七月。刚刚,她和温莎贝华分了别。
赫尔雅开窗时风正割来,那会儿她的泪就落了……
她们隔了那样远。
“那株冷木快枯了。”
温莎贝华说。狭长的楼梯只容她们一前一后走,赫尔雅在前领路,宛若未闻。“这里安全吗?”温莎贝华问。
赫尔雅随手中煤油灯的光转来:“你得更谨慎些,最好别出门。”
温莎贝华在聆听时认真地凝视她的眼睛,过后才扭头向身后,怅然道:
“我们该在庭院种株树。”
“那儿已有了。”赫尔雅接着前行带路。
“它看着快枯了。”
温莎贝华说。向后望时已不见空旷庭院里那株椴树,它枝叶发黄、树皮渐剥落的样子却在漆黑的墙壁上联翩浮现,确呈出濒死相。而这只是战争爆发翌年平常乡下的一棵树。
赫尔雅暂停下,转身扬起煤油灯,灯光照亮了温莎贝华的侧影:“你能救活它。”
楼梯此时阒寂无声。温莎贝华稍转回身时又猛地背了过去,黑发在赫尔雅眼中闪过一圈波浪的光泽。煤油灯低了低。
“我只是个画画的,像曾经的阿道夫那样。”温莎贝华背着手,仍是抬头眷恋眺望的模样,“但无论多精妙的色彩,多和谐的构图,都比不上自然生命的原始美丽。”
“浇水,施肥。”你不是阿道夫,你爱着整个自然。赫尔雅想。
“除草,捉虫。它没死透。你能救活它。”那么国家于你,究竟意味着什么?赫尔雅想。“何况你若画下了它,它也许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了——”
“是信仰。”温莎贝华忽言,转身撞上赫尔雅惊愕的眼睛,“我感受到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如此问我。我的信仰是故土,就像椴树,它生长之处,都是故土。”
“如果你的故土做了错事呢?如果它抛弃你甚至迫害你了呢?”
“……”温莎贝华怔住了。良久,转过身,“那……也是‘故土’。”
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了,一瞬间只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竟然对这纯粹灿烂者发出如此愚蠢又无意义的问。她的背影看上去那样瘦小,从前也是这样吗?可我竟问了那种事。“对不起,我忘了,”赫尔雅于心内默念着,“犯了错的,伤害你的,不只你的、也是我的‘故土’啊……”
“但你若要现实中照顾的话,请交给我吧。”赫尔雅不动声色地前行。
墙上的椴树散去了。温莎贝华转过身急急跟上。
“我们会逝去吗?”会凋零吗?会枯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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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在窗边,温莎贝华百无聊赖地透过栏杆望去,但只能望见一小片连绵的丛薮。
“我带早餐来了。你……”赫尔雅推门进入阴冷的地下室,欲言又止。将餐盘放在圆桌上后,她搬了张椅子坐下。温莎贝华枕在右臂上,盯着她,半晌,才说:
“我什么都没能带来。连自由的灵魂都没带来。”
“你好像活在现实之外。”赫尔雅苦笑着。
这时德军刚占领巴黎不久,福煦车厢内投降仪式逆转,陆军霸主的迅速覆灭令整个世界惊诧不已。而显然这一切并未使这位奥地利犹太姑娘创作的热忱减去分毫。
赫尔雅凝视温莎贝华时仿佛又看见了阳光、街道和长椅。年轻的画家倚在椅背,黑屑在画板的纸面上散开,一位长发姑娘安憩在街旁老树下。赫尔雅那时总在街边的林荫道旁散步,那天,竟无意间闯进了温莎贝华的炭笔素描。后来她收到了那张画。那是温莎贝华第一张人像的炭笔素描。
赫尔雅略带哀愁地看向温莎贝华,而犹太姑娘半掩黑发的面容却稍露倦意。战争爆发前,温莎贝华退了学,她们有段时间没见。大概是波兰沦陷那晚,消失两周的温莎贝华竟又出现,随赫尔雅逃进她故乡林中的教堂。
我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赫尔雅想。
温莎贝华的眼神飘向窗外,玻璃上点点浮现出一个人,她的教授先生。一向爱她作品的教授先生在她求助时冷言拒绝。
“带你逃走,我也会被杀死。”脾气温和的教授先生仍不失温和地说道,“比起救你,我更想活命。”
现在,温莎贝华想知道赫尔雅心里是不是也和教授一样,于是她说:
“如果能安然度过这场战争,我想与你相濡以沫,坐在所有阳光灿烂之处。”
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对赫尔雅推心置腹了。温莎贝华有些怯怯地颤抖。
“嗯。”能让你一直画着画,就好了……想到她们的生死时,赫尔雅的眼黯了黯。
“明年我想去一趟哥本哈根,”温莎贝华说,“在冬天,去看雪!”
“等战后再去吧。”赫尔雅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