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人的’这个词是从希腊语来的。宙斯有个儿子叫坦塔罗斯,无疑是个爱惹祸的孩子。他把他的这个儿子当作祭品献给了其他的神,就和切馅饼没什么两样。不过我们现在纪念的是他所遭受的惩罚。他受到诅咒,要站在水池里挨饿受渴,每次刚要够到果子,果子就被拿走,每次跪下来喝水,水就会流走。”
“你刚才说,他把他的孩子切了?”
“是的,不过我想,重点是,坦塔罗斯不能死。他的命运就是要受这种折磨: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却永远也得不到。”
布拉德琢磨着这些话,贾尔斯觉得脖子上的热流开始往上蔓延了。他常常惊叹于一幅安静的画可以对很多人讲出很多话,可当讲述者变成人,他讲得越多,听众却越发要掉转方向,将这些字眼擘肌分理了。不过布拉德似乎选择放弃分析古典词汇了,这让他如释重负,他把他点的单戳在锭子上。
“我看到你那个画袋了,”他说,“画出什么好东西了吗?”
贾尔斯知道,这个那个的不过是用来套近乎的问题,假装自己即将功成名就地激动一番,那不过是老头子的胡言乱语。他六十四岁了,而布拉德不超过三十五。好吧,那又怎么样?因为这个,贾尔斯就不能愉快地跟人家聊天了吗?他就得自惭形秽,因为日常生活里很少这样做?他举起自己的画集,好像此刻才注意到它似的。
“噢,这个呀,没什么的。只不过是又推出了一种新食品而已,就算是有人委托我负责一个产品的广告吧。我正要去公司开会呢,刚好。”
“你不是开玩笑吧!是什么食品啊?”
贾尔斯张了张嘴,可“果冻”这个词念起来竟显得如此软弱无力。
“我可能不该说出去吧。保密协议之类的,你懂。”
“是吗?老天,听起来很厉害啊。绘画艺术,保密协议。跟你说吧,这可比切馅饼带劲儿多了。”
“但食物是最原始的艺术!我一直都想问呢,你就是迪克西·道格本人吗?”
布拉德一阵狂笑,活像爆炸了似的,冲击波撕扯着贾尔斯假发上的刘海。
“我倒希望我是,那样就能坐拥一大堆钞票了。跟你说吧,不只有一个迪克西·道格馅饼店,一共有十二个呢,这玩意儿叫‘特许经营权’。他们发给你这本小册子,看,这上面有开店的全过程。油漆的颜色啊,装潢啊,还有这个吉祥物——迪克西的小狗,甚至连菜单都是统一的呢。他们会做研究,算出人们喜欢什么样的馅饼,很科学。他们开着车把馅饼送到全国各地,而我们就负责把馅饼端上桌。”
“真是迷人。”贾尔斯说。
布拉德看了看四周,往前凑了凑:“想知道个秘密吗?”
贾尔斯求之不得。他心怀秘密,已经受够了,而他知道从别人那里知晓一个秘密,会神奇地同时减轻两个人的重负。
“听到我的口音了吗?连这个都不是真的,我是从渥太华来的。我这辈子都没听过南方口音,除了电影里的。”
贾尔斯心里一沉,犹如冰块儿倒进了玻璃杯。他可能连“布拉德”这个名字也没搞对,不过他今天还是收获不菲。总有一天,布拉德会跟他分享他真正的口音的,那带着异国情调的、轻快的加拿大口音,然后——嗯,那一定意味着什么,不是吗?贾尔斯自豪地抱着他的文件箱,等着他那份鲜绿色的馅饼,觉得自己终于又是这世界的一部分了,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7
“大多数人应该不需要我重申,我们当中一些最优秀的人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有了如此成就,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回来一起分享荣光。”弗莱明说,“我想我有责任强调:我很高兴,真的,我的清洁女工们也来听我说了。毫无疑问,这是奥卡姆航空航天公司有史以来最为敏感的货物,它的确需要这样特殊对待。我知道你们都在表格上签了字,但请允许我再说一遍:绝密数据不可以告诉妻子,不可以告诉孩子,不可以告诉你从小就认识的朋友。这是国家机密,是自由世界的命运。总统先生都知晓你们的名字,我希望你们因此能守住——”
埃莉莎浑身紧绷,注意力落在一把密码钥匙插入锁孔时咔嚓咔嚓的响声上面,而那把锁甚至都不是她身后的。F-1的另一侧有一扇十英尺高的双开门,连接着通往装卸区的走廊。门开了,两侧各冲进来一个戴着头盔、穿着军装的男人,守住了门。他们也像奥卡姆的警卫一样全副武装,但那可不是不起眼的枪套和神神秘秘的手枪,而是大大的、上了刺刀的黑色步枪。
又有两个士兵护送着一辆轿车那么长的、装着橡胶轮子的拖车进入了实验室。最初几秒钟里,埃莉莎觉得那上面装的是一副铁肺。小儿麻痹症是孤儿院甩不开的恶魔,所有被迫静坐聆听冗长、枯燥的说教的小孩,都能听懂永远困在棺材里会有多恐怖。这个东西有点儿像豆荚,但是要比豆荚大上很多很多倍,用钢铁铆接,密封压缩,还配有橡胶接头和压力表。埃莉莎觉得,无论是谁在里面,要是必须把头放进水箱里,那必定是得了很重的病。弗莱明忙着把拖车引向水池旁边的空地。这时,埃莉莎才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真傻:生病的小男孩哪儿用得着四个带枪的大兵护送?
最后一个走进双开门的男人留着圆寸头,胳膊像大猩猩似的那么壮,笨重的步态令人怀疑室内空间不足。他穿着一件粗牛仔布外套,内搭冷灰色的斜纹布衬衫,甚至这些衣服也像在束缚着他。他绕着那个大“豆荚”转悠,咕哝着方向什么的,指示说轮子要锁定,旋钮要调整。他没用手指去指,他的手腕上缠着一条橘色的、磨损了的生牛皮带子,带子连着警棍,警棍两端带有金属尖角。埃莉莎不确定那是什么,觉得可能是一根电牛棒。
弗莱明和鲍勃·奥夫斯泰特博士都伸出右手,迎着那个人走过去,但他却皱着眉头,目光从他俩身边一闪而过,穿过整个实验室,直接落到了埃莉莎和塞尔达身上。额头上的两条静脉凸起来,像皮肤之下的犄角。
“她们在这儿干什么?”
拖车上的水箱剧烈地摇晃起来,里面发出台风般尖锐的咆哮声,仿佛在回答他的疑问。水花四溅,大兵们吓坏了,骂着脏话,举起了步枪。
一个像手一样的东西——但肯定不是手,因为它太大了——拍打着水箱的窥视窗。玻璃竟然没有碎,埃莉莎简直不敢相信,但它的确没碎。水箱摇晃起来,大兵们排成半圆形,弗莱明冲向两个清洁工,大吼大叫,奥夫斯泰特则因为没能护住她俩而微微瑟缩。塞尔达两只手攥住埃莉莎的工作服,把她连人带车一起拖到了走廊上。那个拎着电牛棒的男人又愤怒地瞪了她们一眼,然后就垂下头,把脸转向了那个被困住的、尖叫的生物。
8
从佛罗里达州送来的那些箱子是个大问题。莱妮很清楚这一点,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一有机会就把它们打开整理——这是命令!她回忆起和理查德共度的珍贵时光,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的高潮给她壮了胆,她竟然开起了闺房玩笑,叫他“立正”。最近这几年,这种过火的行为会让他有些厌恶,但那一次他咯咯咯地笑了出来,听话地检查了一下“军姿”:脚跟并拢,收腹提气,胳膊下垂,压在裤缝线上,不准笑。这正是她应该好好效仿的高效。她有开箱用的美工刀、布里乐钢丝肥皂棉、阿贾克斯即时氯漂剂、布鲁斯清蜡剂、汰渍洗衣粉、柯梅氯醇,全都装弹上膛,就等开干了。
只要打起精神来,她就能在两天之内开箱收拾好,可她做不到。她一撕扯打包胶带,就觉得像是在用刀子割开母鹿的肚子。这些箱子里装的是全然不同的、十七个月的日子。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走这条路了:约会,结婚,生子,做家务。而这十七个月的日子,把她从这条路上撞开了。从这些箱子里往外拿出一件件东西,就像是从另一个她的身上掏出一个个器官。那个她,野心勃勃,精力充沛,前途无量。这些念头可太蠢了,她知道。她会熬过去的,肯定会。
但唯一的难点是,这里是巴尔的摩。它就在这儿,就在窗外。把孩子们送去上学之后,就完全没有抵抗可言了。每一次都是如此。她穿上高跟鞋——是为理查德穿的,因为他看到她光着脚会生气。莱妮把这也归咎于亚马孙:也许是哪个不穿鞋的部落让他觉得恶心。等理查德出门去奥卡姆上班了,莱妮就甩掉鞋子,让脚趾深深地踩进地毯里。没勇气干活儿,真的,没有。只有一点儿面包屑而已。现在已经挺干净的了,肯定的。她穿好衣服,出门,上了公交车。
一开始,她假装是要找教堂。这不是撒谎,不完全是。一个家庭是需要礼拜场所的。理查德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里,奥兰多的教堂简直就是上帝恩赐的场所,让她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现在,她需要重新寻找了。问题是,巴尔的摩的每个街区都有教堂。她是浸信会教友吗?他们在弗吉尼亚时去的就是浸信会教堂。也许是……圣公会。她不太确定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路德教会、卫理公会、长老会,这些字眼听起来都很安全,不夸张。她在车上找了个座位坐下,一本正经地端着姿势,双手交叉,放在包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读着每一所教堂的名字。万圣。三一。新生。她笑了起来,车窗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外面的城市看不清了。除了“新生”,她还有什么好选的?
9
职场女性是不会在被骂的时候冲回家里,把头埋在枕头里哭的。你要用颤抖的手握住工具,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埃莉莎想聊聊她刚才的所见所闻——拍打水箱窗户的大手、动物般的咆哮。然而,埃莉莎刚做出震惊手势就明白了,塞尔达并没有看见那只手,咆哮声也只是被她当作又一次令人厌恶的动物实验,而这只会让她更不愿意去想。于是埃莉莎就把念头藏进了心里:也许塞尔达是对的,而她搞错了整件事。
今晚最该做的就是把脑海里的画面全抹掉,而这恰好是埃莉莎擅长的。在东北边那间男厕所的隔间里,她进进出出,用拖把在马桶圈底下戳来戳去。塞尔达擦完了地,在洗手池里浸湿浮石,冲着她常年对付的脏兮兮的小便池隔板皱起了眉头,搜寻着抱怨的新词儿,好振奋振奋两个人的精神。埃莉莎不怎么相信别人,但她相信塞尔达:她会找到抱怨的词句,那些句子会很有意思,把她们从那些平日里对她们评头论足的男人们留下的黏糊糊的污渍中拖出来。
“他们告诉我们,全国最优秀的人才都聚在奥卡姆了,而这儿的天花板上却沾着尿渍。你知道,布鲁斯特可不是男人里面最棒的,但就连他也能有75%的命中率。真不知道我是该为此沮丧,还是该给吉尼斯世界纪录打个电话。也许他们能给我一笔手续费哩。”
埃莉莎点点头,比画道:“去打电话吧!”她选了一种老式的分体电话机来比画,想描述出一群挂着记者证、头戴软呢帽的《纽约时报》记者。塞尔达明白了她的意思,咧开嘴笑了。这一幕真让埃莉莎松了口气。她把玩笑继续开了下去:晃动着手指,表示是在电传打印机上打字,然后又假装放鸽子寄出一封信。塞尔达大笑起来,指了指天花板。
“我都闹不清这个角度——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可不是想说什么下流话,但要是你想想物理之类的呢?园艺软管的角度、喷头的方向……”
埃莉莎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有些害羞却又很开心。
“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比赛。奥林匹克运动会那种?看谁高,看谁远,如果摇摆得好,还能加上风格分。想想吧,这么多年了,我们还以为这些科学家没有运动技能呢。”
埃莉莎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却狂笑着,整个儿倚在了栏杆上,塞尔达描绘的色色的场景冲淡了刚才发生的特殊事件。
“嘿,这儿有两个小便池,”塞尔达咯咯笑道,“我认为同步小便也不是不可能的……”
有人进来了。埃莉莎连忙背过身去,塞尔达也背对着便池回避。他本来不在,可现在在了,女人们都忘了该怎么反应。塑料牌子上写着“清洁中,关闭”,这是唯一能保护女性清洁工免受男性侵扰的东西,通常这就够用了。塞尔达想指指塑料牌,但她的胳膊抬起来又垂下去了。在这儿,面对一个地位更高的男人,轮不到一个清洁工来指点什么东西在或不在。而且,她们刚刚对男人们在卫生间里种种行为的嘲讽,似乎还回荡着,在每一根水管里、每一颗螺母间、每一个池底锁孔盖上回荡着。埃莉莎觉得很丢脸,而这丢脸的感觉又让她感到羞耻。她和塞尔达打扫过这间屋子几千次了,只有这个人让她们觉得自己很下流。
那个人冷冷地走到厕所中央。
右手里拿着一根橘色的电牛棒。
10
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的旋转门张扬地招展着。街边,在一群群拿着公文包、准备去开会的大忙人中间,贾尔斯茫然无措,古旧而无用武之地。旋转门仓里上演着各种变形记,玻璃转门折射出万千可能和更好的自我。当贾尔斯被簇拥着踏上大厅的大理石地面时,他已经是个全新的人了。他手上拿着的是艺术品,艺术品是有人要的,他很重要。
从他记事起便是如此。艺术的产生过程,只不过是“拥有”快感的前奏,是他用心赋予的具象物体。除此之外,他的一切就像他那间废弃的公寓——到头来还是租出去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件艺术品,是他父亲打扑克牌时赢来的一副头骨,名叫“安杰伊”,是那个输牌的波兰人的名字。它是贾尔斯的第一个学习对象;他画过它几百次,在信封边上,在报纸封面上,在他自己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