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每年三月三日,这是地处西南的交州最重要的节日,而上巳节祓禊,乃是大德时便有的古礼活动,也被交州当地人称为“除恶祭”,水旁生火,天黑起舞,远比年节热闹。
游十一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上巳日也是他的生辰。
农家小子自然从不过岁,或许旁的孩子在这天还能尝块肉,素粉里卧个鸡蛋,但游十一的母亲却从不这么做,这一天都会带他上山,黄草岭山窝窝里有块福地,葬着他的父亲。
这一天,也是他父亲的忌日。
后来,还成为他母亲的忌日。
少有父母故去时间相差七八年还能是同一日,如果按那些不入流道观里的说法,这种虽不算同年,也证明缘分未了,阴间还能再续。游十一没有听过这些,自然不会理会这种说法,他只知道父亲故去后,母亲那些年过得极苦,偏又意外死在了自己的生辰,山野孩子,虽不怕人会说自己是命犯孤星,却也多了一份痛苦。
去年带着游十一回乡扫墓的也是陈恩泽,那时的陈恩泽便已经在三境停稳,过了海便能一路载着他御剑而行。两人并不避讳,直接飞上黄草岭山窝那块福地,那里还立着游十一父母的碑。
今年又到了此处,还是陈恩泽御剑,游十一却似乎有些不认识这里。
过了一年修为更加精纯的陈恩泽,即使带人御剑,中途也不再需要休息,所以他今年来此地时辰尚在巳时,却已经有数盘新鲜瓜果贡品,摆在不知何时被打理好的空地上,距离墓碑还有丈许,一旁还挂着白幡,原本一同挤占着的好几处老坟新坟已经不见,其中有一个坟,还是小时候经常欺负他的虎子的爹,此人便是去年年关去世,此时却早已被填平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风水换了?”游十一皱眉。
“换了风水也没有这般干净。定是去年我们来的太高调,当地县官怕得罪,把那些杂草收拾了下吧。”陈恩泽道。
“那那些坟呢?这是我家乡的坟地,又不是剑阁后山,她活着受人排挤,死了便要排挤别人吗?”游十一摇头道。
陈恩泽知道游十一不喜,问道:“要不我去说说?”
“不了,来去折腾,我爹死在定猷县,我娘死在山谷下,这坟里本就两套衣服而已。不过这碑文是我娘当年写好找人刻的,拓下带走,坟还给人家便罢了。”游十一想了想,否定了陈恩泽的提议。
陈恩泽听游十一聊过些旧事,皱眉道:“你没必要理会这些凡人的想法,他们对你和你娘也不曾有多好。”
“山野闲夫,没什么本事和胆气,白日不敢和官府做对,夜里来此拉屎撒尿,总还是我的不孝。”游十一摸了摸那熟悉的碑文,抬头笑道,“放心吧,不会耽误你和谢师姐见面的,县城离这里不算远,今日定能回去。”
陈恩泽自不会理会游十一的闲话,但也知道这是他的家事,不再多言,点了点头,道:“那我们便去趟定猷县吧。”
…………
…………
定猷县县志记载,此县繁华之时,仅县城居民便有两千余人,在交州算是大县。只是在宣赫二十四年三月,定猷县受匪盗攻城,当日县城内,知县以下共一千七百余人全部丧命,游十一的父亲也在其中。
只是交州府封锁消息,还在后来的四五年里,派人围剿了方圆数百里的全部山匪,并于之后在定猷县旧址旁十余里处重新建设了新定猷县,这几年也逐渐繁荣起来。
游十一现如今长高了些,养白了些,除了不再是一个黑瘦猴子,模样变化不大,还是没什么出奇。陈恩泽依然高大,依然方脸,走在游十一身侧依然能将他盖住。
“这地方房子盖得还真快,去年来时还只一条街道。”陈恩泽感叹道。
“定猷县周围好些山都产黄草,这些年,天南海北的香料商跑来的不少,以前我娘也是采黄草的。”游十一道。
“黄草是什么?和黄草岭有什么关系?”陈恩泽问道。
“就是灵香草,这东西闻着香,还能入药,以前我家岭上的黄草最好,附近人都叫它黄草岭,我娘出事那天,就是去采黄草,我还在下面等着一起去给我爹……”游十一正和陈恩泽闲聊,发现面前站了一个熟人。
一个比游十一壮一些的青年,穿着脏兮兮的麻布衣服,直愣愣看着游十一,道:“游少爷,还认识我吗?”
游十一点头道:“虎子哥,客气了,叫我十一便好,或者像以前那样,喊我幺虫也可以。”
虎子摇头道:“那我可不敢,游少爷。你可是大人物。”
虎子便是小时经常欺负游十一的虎子,幺虫便是经常被虎子欺负的游十一,两人自幼打闹,虎子虽说仗着身体强壮,欺负过游十一,但更多时候就像游十一的哥哥,带他捉鸟翻蚂蚁,带他爬树撵狗。去年二人见面,他还一如少年时分给游十一几个果子,游十一也一口叫出虎子哥的名字。虎子真算是他在黄草岭这些年少有的几个美好回忆了。
虎子道:“去年,你刚走没两天,岭上来了几个官差,不由分说,上来就把我爹的坟给刨了,还有黄大爷家的,那可是人家祖坟,气的黄大爷当场病倒,现下在屋里等死,死了都不知埋在哪里!游少爷,以前虽说我们几家对你娘都不太好,可谁也没背后戳谁后脊梁吧,我把你当兄弟,就你这手做的绝啊!”
游十一没有想到那些官吏做事如此肆无忌惮,对虎子说道:“虎子哥,我真不知此事,你看,我们买了纸笔,打算去拓下碑文带走便罢,这是那些官吏自以为是做的,你别误会。”
虎子知道游十一已经入了仙籍,旁边那个比县衙里郑捕头块头还要大的多的男人,他去年见过人家的神仙本事。所以这次看到游十一,本就是凭着一股愣劲,死活不论,也要把这口气吐干净了。其实自己小腿抖得厉害,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听到游十一这般说,反倒傻了眼。
陈恩泽看着这个傻汉,笑道:“你要是不放心,跟我们去县衙一趟,我们去找知县说说。”
游十一惊讶看着陈恩泽,显然也不知道还要去县衙,也没有多话。
…………
…………
日与夜,虽然对入了境界的修行者并无太大关系,但陈恩泽御剑带人一日间又赶回了内峰,还是颇为疲累,告别了游十一,径直回屋睡觉去了。
山崖边的小屋旁立起一块宽大的木牌,这是游十一为自己父母起的灵位。
今日去了县衙,才知道印象中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居然对陈恩泽和自己这般畏惧,知道事情原委,当场便派人去了黄草岭,又是立声明,又是发补偿,又是接黄老汉来县城治病,俨然一派爱民如子地作风。这时,看着虎子哥那有些陌生的神态,游十一才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个凡人,今日过后便与凡尘无甚瓜葛,心中空空如也却又乱似麻团,觉得似乎缺少了什么。
此时的游十一站在山崖边,看着自己屋旁,那已经空了许久的魏草茸的房屋,想到一件事,大概明白了自己为何突觉心乱,不免又有些焦急。
他来山中已快两年了,却不得通气,甚至连剑道的观想都无法在脑中成型,所以只得依赖陈恩泽带他御剑。
说来也巧,他和魏草茸同时入阁,在去年六月,也就是他入阁一年左右,听说魏草茸便突破三境,成为剑阁最快入三境的弟子,没有之一。
而他似乎也不甘示弱,因为迟迟无法入境,就此成为了剑阁建派以来,山道扫的最久的弟子。
也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