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剑阁开阁已过去十余日,各派观礼弟子早已踏上归途,剑阁内峰一如往日平静,谢秋娘快步走在其间却满面愁容,甚是烦躁。
谢秋娘不过十七八岁,一双细长眼睛,模样小巧俊俏,闹起脾气来也甚是可爱。她爬上峰下那四百九十九级台阶,额上已经起了细密的汗珠,有些喘气地对已经走在前方第二段台阶的一名男子道:“陈师兄,你就不能等等我?”
被她叫做陈师兄的那男子,身材极大,高个宽肩,穿着灰蓝短衫,袖口挽起,挑着两个裹着黑布的竹筐。听到她叫,转过一个敦厚朴实的大方脸,无奈道:“师妹,你走路两步一歇,实在太慢,去晚了师父又要加课业了,师父这几天心情不好你又不是不知,感情不是罚你。”
谢秋娘刚喘匀了气,听到陈师兄这么说,反驳道:“我连剑芒都没有练出来,你的剑罡都快修好了,跟我比你也不嫌丢人啊?”
陈师兄不赞成地摇了摇头,道:“快练出剑罡又不等于练出了剑罡。师父说过,未入三境,你我皆凡人,不饱含敬畏之心……”
“甚至会死在孩童刀下!”谢秋娘不耐烦地抢白道:“好啦好啦,我就让你慢行两步,死不了人的,你这婆婆嘴才是真能把人烦死。”
陈师兄不以为意,虽没有答话,却也站在原地等她。
谢秋娘满意地笑了笑,目光一转,边爬台阶边说:“陈师兄,你挑着那个担子不累吗?不如放下来,我走的可慢。”
陈师兄认真道:“你要是担心我,就走快些。这担子太沉,我挑着没事,放地上就把台阶压垮了。”
“哈哈哈。我已经爬不动了,你可别再逗我笑了。”
一个边喘气边笑的声音从谢秋娘台阶更下面传来,谢秋娘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子正靠着四肢艰难爬着台阶,笑着打趣道:“小师弟,今天山道扫干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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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山道,乃是剑阁弟子的必修课。所有未通气的弟子都要在入门后,每日早课后晚课前,来内峰下走过这石阶。
内峰的石阶只是普通石阶,但石阶之下却藏着另外一种禁制,名为衔山。
走在石阶上,如同身衔大山,无时无刻不被重力向下拉扯,若无真气护体,便只能拖着身子向上爬行。此行极其费力,常常一步三停,爬行过的地方灰土都被沾走,故而被经历此课业的弟子戏称为扫山道。
而这个趴在地上的黑瘦小师弟自然便是已拜入剑阁的游十一。
“游师弟,我方才之言有误吗?你为何发笑?”陈师兄面无表情道。
游十一就着歇息得空,顺势趴在地上,道:“师兄啊,你方才说担子放在地上会压垮石阶,岂不知担子搭在你肩头,重量一样是压着石阶呀,为何那时反而不担心石阶?”
陈师兄微笑道:“游师弟确实机敏,只是你有所不知,我所担之物乃是心屑,此物有灵,落地便受衔山禁制制约,肩挑虽重,我尚能承受,一旦触地,我力气再大也是无用。”
游十一没有说话,看着陈师兄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一柄红色道剑悬空而立,却也看不真切。
谢秋娘见陈师兄直言指出游十一的错,拍手笑道:“小师弟呀,入门比你早的,自然懂的比你多,你那点凡人中的小机巧可省省吧。”
游十一听出其言语中的嘲讽,不再理会那柄奇怪的剑,冷笑道:“陈师兄我自是服气的,但入门比我早,却也未必都懂的多,方才也不知是谁让把担子放下的!”
“你……”谢秋娘没想到这小子会顶嘴,真有些生气,正欲说些什么。
陈师兄开口道:“师妹,该上山了。”语气平淡厚重,自有一番不容置疑的味道,虽然是对着谢秋娘说话,眼神却飘向了游十一,神情有些让人疑惑。
谢秋娘见陈师兄确实不悦,瞪了游十一一眼,便快步上了台阶,两人一道,渐渐远离了游十一的视野。
谢秋娘姓谢,游十一不知其与阁主有什么关系,早他四年入门,不是开阁收徒入的门,师父似乎也是门内一长老,不知姓名。
而陈师兄则不同,乃是十年前开阁时阁主亲自收下的弟子,大名陈恩泽,原本是交趾一农户的孩子,天生神力。据说初次扫山道就能直身,三次便可奔跑,让人无比惊讶。
陈恩泽此人心情温顺善良,所以游十一认识他后玩笑也随便了些,从不见他变脸,今日却能明显看出他的不悦,也不知是自己还是谢秋娘惹恼了他,只觉得似乎有极大的危险从身旁略过一般,心中有些忐忑。
那柄奇怪的红色道剑也消失在他视野外,只是这时他已经忘了这剑的存在。
毕竟少年心性,事过即忘,想不明白,游十一也不在多想。看着还有大半的山道,望了望已经不在缠着布带的左手臂,不由咧了咧嘴,有些怀念自己携剑光只身闯十里禁的那天。
那日因谢一松关心九念伤势,只问了游十一一句,也不等答复,便往他手臂的剑纹处拍了一掌,顿时这道剑纹光芒收敛直似一块普通胎记一般。
然后还收走了游十一的宝贝布带,手腕一翻便不知收到何处,对游十一道:“此物我替你保管,该还给你时便还给你。”
如此,游十一便成为那第二个名额的获得者。
其他诸派观礼弟子因为之前承剑台前的异象,对此结果虽然暗自奇怪,也无人会傻到干涉剑阁之事,记下游十一的名字便匆匆告辞离去。
而当时剑阁内部也在讨论,魏草茸早已定下,拜阁主谢一松为师,并无异议,而在如何安置游十一的问题上却犯了难。
剑阁有资格收徒的不过那六柄剑,阁主不愿再收,有一剑多年不在峰内,乐醒主内政,乐眠主外事,二位长老一位被徒弟谢秋娘烦得立誓不再收徒,一位又重伤昏迷不省人事,竟无人有暇理会游十一。
最后讨论决定,游十一暂不拜师,等有闲暇再来讨论。
而没有师父,也就没有师父布置的早课晚课,但扫山道还是要扫。
“既如此,那便一日扫三次山道。”
山道已经扫了七天,除第一天外,游十一竟也都坚持下来。剑阁确实人丁稀少,加之三境以上可以剑游,爬山时便只能看到经常上山下山的陈谢二人,也因此与之认识,搭话解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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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内峰,积云堂。
剑阁千步石阶走完,有一处青石板平台,号称四面台,共通往四条岔道,一处向下,一处直行,两处向上,向下的道乃是通往停亭,一般弟子不得擅入,直行便到了积云堂。
积云堂乃是剑阁仓库,占地极大,分上中下两层,下层材料中层宝物,上层被禁制封住,不知何用。
陈恩泽放下担来的心屑,将这种如血般暗红的晶粒一点点放入一特殊容器内,心屑易碎,放置此物极需耐心,陈恩泽一向做得很好。
“你气息不稳,节奏微乱,越放越快,你一向沉稳,如果做不好那便不做,何必勉强?”
乐醒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从二层下来,看着陈恩泽说道。
陈恩泽见乐醒问话,站起身来,行礼道:“师兄,我有一个问题。”
乐醒摇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我没有答案,我也建议你莫要去问师父。”
“为何?”陈恩泽追问,也不知他是问哪个为何。
乐醒一板一眼说道:“我没有答案是因为我从不去想这些,我不让你去问师父是怕他生气,对你失望。”
陈恩泽沉默不语,乐醒见此,又道:“十年前你拜师,师父曾对我说,他很高兴,因为心思安定纯洁的人最容易得见大道。我也很高兴,因为之前师父对我的期许甚高,但我并无信心,有你出现,我的压力似乎能轻不少。”
乐醒顿了一下,找到一块桌案,翻开书页。
“旁的人赞你资质奇高也好,天生神力也罢,你自己要明白,论起修道天赋,你在山中不过平平,何况又出了一个魏草茸。”
听到魏草茸的名字,陈恩泽眼角抽了一下,但还是坚持放完最后一块心屑,拿起担子准备离开。
“开阁收徒,每个人都是特别的。你是,我是,魏草茸是,游十一也是。我不知你这几日的躁动因何而起,并不是我不知你躁动的原因,而是我认为你不应该有这种情绪。”
“登山如登天,修道亦然,好好想想师父师伯对你的教诲,想想当年承剑台上的自己,想想初登山道的那般专注,想想自己到底是谁,若还是不明白,不如回到交趾去当农夫。”
陈恩泽听完便离开了,也不知听进去多少。乐醒不无忧虑地想到。
这时,一个声音从堂外传来。
“登山如登天,修道亦然。兄长,几年不见,境界愈加不凡了。”
乐醒继续看书,并不抬头,问道:“去看了师伯吗?”
“自然,上山拜见完师父,就去看了九念师伯,我悄悄内窥,发现并无严重伤势,只是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说着,那堂外说话之人便走了进来,竟与乐醒面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较乐醒那瘦弱的身材显得正常健壮了些许。
此人正是乐醒的弟弟,乐眠。
乐眠道:“兄长,你的话略显重了些,恩泽这些年几乎都是九念师伯带起来的,陡然听闻此事,有些情绪也很正常。”
“你知道什么?师父常年云游,你我哪个不是师伯一手带大?”乐醒一拍桌案,声音兀地增大:“我道剑方才就在千步阶附近,陈恩泽的杀意能瞒得住我?怎么?他明知此事并非游十一所为,明知我道剑在旁,还敢起杀意,若是二人单独碰上,他还不真一剑砍了他的师弟?”
乐眠从未见兄长如此发火,安慰道:“恩泽并非冲动之人,只是一时气愤脑子拧了,回头我亲自教训他。”
乐醒一摆手:“行了,别在我这儿装什么兄友弟恭。我问你,你回山见了师长,不回清凉殿,躲在云上找什么?”
乐眠叹了口气,心知自己入山估计就被兄长发现了,便道:“确实,知道师伯冲击五境失败还受了伤,我就着急赶回来了。师父说师伯近十年内都很难醒来,要知道师伯已经要到大限,再难有一个十年,我怕他随时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