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夏季闷热潮湿,剑阁内峰却似乎与世隔绝,不知何处而起的山风还伴随着丝丝凉意。
过了千步阶便站在四面台前,四条岔道中那条只微微向上的道便是通往清凉殿,这是剑阁弟子长老们的日常起居之所,练功造饭传道授课读书抚琴皆在此间,也是内峰最大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游十一此时并不知道自己贸然打开的手臂剑纹让剑阁六剑之一陷入死关,更不知本就人丁稀少的内峰,居然还有人因此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今日心情很好,不过酉初二刻,便已经扫完三次山道,觉得自己果然进步神速,想来日后定会更快。不由哼着幼时母亲教授的骆越山歌,其实也记不得曲调,随口乱唱聊作消遣,没有衔山作梗,游十一很快便入了清凉殿。
清凉殿无门无墙,只是错落放着大小不一的数十间矮房,为何唤作此名游十一不知,他只知道属于自己的那间靠着山崖,地势颇高,望去甚至能依稀看见海滩。
按道理,海上生活数年的游十一早已习惯海洋,但似这般平静安逸地看海却还是首次,在此他可以不用想那颇多秘密的怪老头,也不用想整日毒打他的老船夫,却更加思念母亲。
“今日还算不慢。”
旁边屋内传来声音,几如老钟。
此处本只一间房屋,剑阁突然收两名新弟子,游十一这间更靠近山崖的,便是临时盖起。
另一间住的便是魏草茸,两人虽是邻居却也只见过一次,说话的自然是魏草茸的师父。
谢一松对这个徒弟很是重视,魏草茸也无愧让乐家兄弟都汗颜的修道天赋,山道、通气、通感、养剑,作为剑阁弟子入门的必修四课,谢秋娘入门四年,也不过将将入了养剑课,魏草茸入门十日已然快要修完。
听到谢一松问话,游十一顾不得还有些疲累的身躯,出屋对着魏草茸的房间行礼道:“弟子拜见阁主。”
“师父让你进来。”
一个女孩的声音对游十一说道,嗓音清脆,如同山林幼鸟。
游十一抬头望去,发现那间房间的门已打开,露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脑袋,几个白嫩手指抓在门上,见游十一望着自己,眯眼一笑就缩了回去。
魏草茸早已不像开阁时那副邋遢的小乞丐模样,除了梳理好的头发还是有些发黄,只是那日游十一并未见到她,虽觉得小姑娘甚是可爱,却也不以为意。听到魏草茸叫他,赶忙上前进入屋内。
屋内整洁到几近朴素,虽然游十一从未去过何人的闺房,却也没想到这么个可爱的女娃屋内东西居然比他还少。
刚刚进屋,看见魏草茸坐在床沿上,歪着头看着这边,谢一松坐在旁边椅子上喝茶。游十一正要行礼,谢一松摆摆手道:“剑阁人少,不在意这些虚礼。我不求你们做到兄友弟恭,相亲相爱,少给我找些麻烦便是了。”
游十一觉得谢一松语气古怪,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听得谢一松道:“近五十年,我一直在研究年轻弟子该如何因材施教,如何使根基牢固,如何直通大道,却忘记修真的本意乃借假修道,求取真我,若是不能功德并进,不过是让尘世间多了几个魔头罢了。”
谢一松的话让他越来越不懂,觉得修道之人甚是深奥,正要出言询问,却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请师父恕罪!”
他转过头去,发觉原来门边还有一个人,开门时正好挡住,待看到此人面貌,不由惊讶道:“陈师兄?”
此人身材魁梧,宽肩方脸,正是陈恩泽。
只是此时的陈恩泽跪在门边,虎目含泪,似乎是正在受罚。这时的游十一才知,刚才那段古怪的话并非是说给自己听。
陈恩泽并未理会游十一,只是直直望着谢一松,谢一松却不想理会他,对游十一道:“十一,你觉得你陈师兄这个人怎样?”
游十一不假思索地道:“陈师兄为人忠厚,修道勤勉,做事认真,是我等后辈的楷模。”
谢一松又道:“若是这个楷模要杀你呢?”
“呀!”
此言一出,连魏草茸都惊讶地轻呼了一声,游十一也皱眉看了看陈恩泽,陈恩泽也正好眼神有些复杂地与之对视,一触即分,游十一确信了陈师兄真的曾对自己有恶意,面容古怪地回答道:“那,可能是我惹师兄生气了吧?”这样说着,也想起了今天陈师兄在山道上的古怪表现。
“旧时有言,以直抱怨,我也不反对报仇的行为。但是明知自己只是一时气愤,还对无辜弱者妄加罪责,以报仇为名行泄愤之实,这种人不配修道,甚至不配为人。”
谢一松语气渐渐加重,盯着陈恩泽道:“我说的可对?”
陈恩泽面色发白,答道:“师父说的没错,我有罪,不配做您的弟子。”
游十一听到报仇什么的就有些明白,自己跟陈师兄并无间隙,那就只能因为那一件事。
听说九念长老因为受到剑纹的攻击陷入昏睡,只是后来去看望九念时,才知原来剑阁大多弟子都是九念一手带大,对其感情甚笃,视若生父。
谢一松曾告诉游十一,九念虽然伤重,但性命无碍,与他无关,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这时才知谢一松应该有事瞒着自己,九念的伤势应该已经到了危及性命的程度,否则这些视九念如父兄之人,即使因此厌了自己也不会真起了杀心。
念及此,游十一问道:“可是因为九念长老的事?”
谢一松本也不想再瞒他,微微点头道:“之前在千步阶前,若非乐醒守在那里,你说不定便被一剑斩了。”
游十一想起山道上那柄古怪的红色道剑,心中有了计较,并不愤怒,反而低声道:“既然是这样,我倒是能理解陈师兄。”
“你是这般大度之人吗?”谢一松问道。
“正因为我不是。”游十一摇头道,“所以我明白,仇恨需要宣泄。”
“我若是真的宣泄,可能会杀了你。”一直没有和游十一说话的陈恩泽开口道。
“你不会。”
“为何?”
“我们在山道曾遇到多次,你的杀意只在那次表现了出来。”
意思不好懂,但游十一相信陈恩泽明白。
想起了山道的那柄剑,谢一松也明白了游十一的意思,道:“陈恩泽,这次便饶你不死,滚到试剑峰去。”
陈恩泽向师父磕了头,失魂落魄地走了。
试剑峰即内峰最高处,用于惩戒违反宗门条约的弟子,其间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屋内,三人还在说着话。
“不瞒师父,我曾经也有仇人,听母亲说,父亲乃是在我三岁外出为母亲求药时,被当地一恶吏残害致死,她一直想要报仇。但那两年引子查的厉害,根本走不脱。”
“引子是什么?”魏草茸好奇道。
“‘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大楚历贱籍制,引子乃是身份证明,无正当理由,农户不得外出,几乎寸步难行。”谢一松补充道。
游十一点头:“好不容易在我六岁时,母亲找到了机会,躲过户官,带我到了那个县城。”
魏草茸又插嘴:“杀了那恶官了?”谢一松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示意不要多言。
“哪里有什么恶官,我母亲到了那里,才发现数年前那个县城早已变样,不但城内几乎萧条无人,城墙都破了。”
“等等,你父亲死于你三岁时?宣赫二十四年?你母亲带你去的便是定猷县吧?”谢一松说道。
魏草茸白了谢一松一眼,挣开他放在肩上的手,好似说,你还不是在插嘴。
不理会魏草茸的情绪,宣赫二十四年的定猷县,发生了大楚建国三百余年最大的恶性事件,整个城所有人畜皆被屠戮殆尽,因此成为了禁地。虽然官府宣布为山匪屠城,但至今未抓到什么凶手,成为了一桩悬案。
游十一听谢一松这样问,疑惑道:“阁主,您知道些什么吗?”
谢一松道:“此事在修行界人人皆知,那种破坏力,必然是两位以上修为颇高的修士对拼所致,我曾去查看过,但痕迹被人掩盖,毫无线索。”
游十一愣了愣,还是道:“嗯,多谢阁主。我与母亲见到这种场景,才知道当年的消息根本就是错的,无论父亲死于何事,这仇是难以再报了。”
“所以自那以后,母亲直到离世,再也没有过笑容,每晚只是怔怔看着窗外。”
“我甚至想着母亲的死,也许并不是意外,或许她早就不想活了。”
“仇恨哪,憋在心里,那都是吃人的魔。”
安静听完游十一之言,谢一松微笑道:“仇恨,不过是片浅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