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气氛紧张得让人头疼,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几次想要开口缓和,都被Anna愤怒的眼神所制止。
Anna锐利的目光像两把锥子一般紧紧地盯着外表有些狼狈的Sun,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虽然看似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闻讯匆匆赶来的Anna却发现了其中的异样。
“你到底是谁?”她冲着Sun问道。
Sun没有吱声,对于Anna的咄咄逼人,她只是低头不语。
见此情景,安有些于心不忍,刚想开口,却被Anna果断地挥手制止了:“你懂什么?面对专业杀手的袭击,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妓女,早就已经被打成筛子了,连同你在内!怎么可能还会冷静地把你也救了?”
安目瞪口呆。没错,当时在现场,自己唯一的意识就是一分钟之前还在好好地有说有笑,但瞬间就已经毫无防备地被Sun拉到一边的花坛后躲避。对于突然而来的危险,自己根本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察觉。想到这儿,他的脸顿时红了,尴尬地低下了头。
“你到底是谁!”就好像知道Sun完全听得懂英语一般,Anna根本就没有用别的语言,“我想你之所以会费尽心机地留在安的身边,应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为什么,Anna?”安听得一头雾水,他神情迷茫地看着屋子中央的两个年轻女人,“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她还是个孩子,你是不是误解她了?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Anna摇头苦笑:“我看过那家餐馆门口的监控视频,你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非常标准的。我敢说你绝对受过专业训练,那辆尼桑轿车还没靠近你们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警觉地观察四周,寻找可以躲避的安全死角。或许你在路上就已经注意到了被人跟踪,相比之下,我们可爱的安就没有那么聪明了。我不得不说你对安明显是动了真情的,你在拉着他躲进花坛后边的时候,用大半个身体护住了他,一旦杀手下车补枪,你在前面用绑在大腿上的那把手枪就足以把杀手打死,而你身后的安将毫发无伤。我想说,一个靠出卖肉体过日子的小妓女身手能敏捷得像个职业特工?或者,毫不夸张地说,像一个职业杀手?
“安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不只是对于我们PCI,对于整个联邦调查局的证人保护体系来讲,他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你违背了你主人的命令,救下了安。他的脑袋,在黑市上能换来一笔不小的财富啊!”Anna靠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笑眯眯地说道。
“安是个天才,他有‘上帝之手’的美称,但这仅限于他的专业领域,除此之外,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你用你的美色诱惑了他,做得很出色。”Anna双眉一挑,“我确实很佩服你,因为你利用自己的外貌瞒过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
“好吧,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我也无话可说。”Sun神情淡然地说道。她毫无顾忌地掀开旗袍,露出漂亮的大腿,在接近臀部的位置果然绑着一根黑色的枪带。她若无其事地解下手枪,轻轻地放在Anna的办公桌上,“它是你的了。”
说完,她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安:“放心吧,我从未有过任何想要伤害安的念头。”
“美国勃朗宁1906袖珍手枪,全长114毫米,六发6.35毫米镍铜合金披甲弹头,射程30米,不错不错,专业的防身手枪‘掌心雷’啊!”Anna点点头,伸手拿起这把袖珍手枪,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神情,“看来,必要的时候还是这种枪管用!”
Sun转身,默默地注视着安,许久,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地舒了口气,笑了:“我终于可以真正面对你了,安。”
“你为什么要骗我?”安用泰语低声问道。
Sun一脸苦笑:“因为你是安,因为你拥有别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上帝之手’。”
“你……还有什么是骗我的……”安感到一阵莫名的痛苦。
Sun摇摇头,沙哑着嗓音说道:“没有了,别的都是真的,包括我的名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雇用你的到底是谁?”
听了这话,Sun默默地闭上了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她长叹一声,用流利的英语说道:“我来自一个杀手组织,我的任务就是接近你,引诱你,让你反水为我们工作。具体内容就是每次手术完成后告诉我们对方的去向和手术后的样子,如果你不配合的话,我就杀了你。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
Anna笑了:“看来这一次你的主子是等不及了,所以另外派人下手。我想,峡湾港码头那次黑帮大屠杀应该也是你们做的吧!让你有机会以目击证人的身份混进来,不过,这样做是不是太愚蠢了?”
Sun摇摇头:“不,你们PCI把安保护得很好,我们根本无法打听到他的具体资料,如果不是那个胆小鬼主动说出安是亚裔并且会说流利的泰语,我们怎么会想到来钓鱼?”
Anna恍然大悟:“难怪了,安对外的身份是西雅图国家图书馆的管理员,为了能做得更像一点,我们还特地给他交税,薪水也是图书馆发的,他什么证件都是齐全的。嗨!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怎么偏偏就忘了那些曾经做过手术的家伙呢。不过,你们东方人也确实挺聪明的,能在西雅图这么多华裔中硬是把安找了出来,想想真可怕!”
“好了,既然说到这儿了,泰莎昂小姐,你也知道我们是不会就这么放你走的了,你说吧,下一步你有什么具体打算吗?”
Anna双手抱着肩膀,用一副商人的目光笑眯眯地看着Sun。她现在已经有把握对眼前这个曾让她头疼的东方女孩百分之百地掌控,但她还要等一句话,只有对方彻底心服口服才会真正死心塌地。
“我必须提醒你,泰莎昂小姐,你没有任何退路可走。此刻,有关你进入美国以来所有的行踪都在被我的属下逐一排查,我相信这绝对不是你的第一笔生意,死在你手里的人应该不是少数,对不对?”
Sun面如死灰,她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因为太过于用力,指尖微微发白。沉默良久,Sun转身看着Anna:“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能满足我,我就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们,并且愿意为你们去做任何事。”
“毫无保留?”Anna步步紧逼。她知道安是自己手里最大的筹码,虽然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有时会让她觉得不太光彩。
Sun咬着嘴唇点点头。
“你考虑清楚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了吗,Sun?”安的目光中充满了哀伤,他用泰语问道,“我不值得你为我做出牺牲,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完美无缺。”
Sun苦笑:“你没听你的上司说吗,我没有退路可走,如果我现在拒绝的话,后果是可想而知的,这一辈子都别想再走出监狱的大门了。这一次暗杀,明显是组织已经对我的能力和行为产生了质疑,即使我不杀你,后面还会有别人接着杀,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上帝之手’就是你,你明白吗?你现在比任何人都有危险,我想陪在你身边,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把我当作人看待的男人。Sun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这是Sun的愿望,哪怕不能实现,也请你能够理解。”
安的目光中闪烁着泪花:“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
Sun点点头却又缓缓摇了摇头,冷静地说道:“不,安,我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只有除掉组织,你才会平安,你明白吗?这是我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我想,你的上司也正在等着这个功劳升官发财呢。”
听了Sun的话,安的心都凉了,他默默点点头,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Anna双手抱着肩膀,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个人:“好了,话都说完了,我们也该说正事儿了吧。泰莎昂小姐,你提要求吧。”
“事成之后,你们要给我做整形手术,然后给我五十万美元和一套新的证件,我远走高飞,两不相欠。”Sun淡淡地说道,她知道此刻的Anna是绝对不会放弃安的。
Anna感到很意外:“你只要五十万美元?”
Sun一脸平静:“没错,五十万已经足够,请帮我汇进这个海外账号。”
说着,她弯腰从办公桌上的拍纸簿里撕了一张,在上面匆匆写了一个名字和账号,然后把纸递给了Anna。
Anna皱眉看了看,一脸狐疑地抬头看看Sun,后者点点头表示没有写错。Anna长叹一声,耸耸肩:“好吧,只要任务完成,这个绝对不成问题。”说着,她把写有账号和名字的纸塞进了自己的抽屉,“好了,说说你的计划。”
“你们放我回去,一个月后,也就是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会在西雅图公园的圣女像下等你,中午十二点,安,请一定记住。”Sun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再说一遍,你一定要记住时间和地点,千万别忘了,我会把组织的名单和交易证据都交给你。”
“为什么选择我?”安感到有些讶异。
Sun瞥了Anna一眼后,转头看着安冷冷地说道:“除了你之外,我不相信任何人。”
安静的圣玛丽教堂里,身穿黑衣的Jerry神父刚要去办公室给主教写下一季度的财务报告,耳边便清晰地传来告解室的门被推开时特有的吱呀声。他愣了一下,在神坛前迅速行了个礼,然后抽出紫色祭带挂在脖子上,向告解室走去。
在Jerry神父看来,身为神父却让信徒在告解室中等待太久是一种无法宽恕的罪过。作为上帝的忠诚使者,Jerry神父恪尽职守,他身为西雅图街区教堂中为数不多的华裔神父,信徒也以周围世代居住在唐人街的华人为主,每次做弥撒的时候,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Jerry神父的心里都感到非常自豪。
“神父,我有罪,我已经三天没有来忏悔了。”
年轻女孩谜一般的嗓音让Jerry神父的心里不由得一动,他柔声说道:“孩子,不要担心,主的大门随时都会为你敞开。”
“神父,这一次离去,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但是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神父,为了我所爱的人,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公平的了。”
Jerry神父急了:“孩子,别做傻事,你一定要慎重决定。”
耳边传来了女孩的轻声苦笑:“谢谢你,神父,我只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这里有样东西,是留给我一个朋友的,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答应我,不要拆开,一个月后,也就是十月第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八点过后,打上面的电话,告诉他有一个给他的包裹,请他来拿,好吗?”
“当然可以。”
“非常感谢,神父,这样一来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其实呢,在告解室里,我也知道不能有谎言。我选择这里,选择圣玛丽教堂,选择你给我做忏悔,也是因为我朋友的缘故,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利用他的人。”话语中,女孩的声音如释重负。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Jerry神父轻轻叹了口气,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然后拿起紫色祭带轻吻了一下,却仍然难以平复内心深处的不安,“孩子,请善待自己的生命,主会与你同在。”
女孩苦笑一声:“好了,我也该走了。神父,可能这辈子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谢谢你的安慰,我赎罪去了。”
话音刚落,告解室的门便随之打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Jerry神父想伸手开门去看看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最终却放下了手,只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默默地摇了摇头。
终于,耳边一切都恢复了平静。神父轻轻推门走出来,来到隔壁的告解室,一眼就看到黑色小房间的隔板上放着一个包裹,用满是紫丁香花图案的包装纸包着,包裹厚厚的,有一本书大小。Jerry神父伸手拿过包裹,上面一行娟秀的字让他感到更加忧心忡忡——安敬启。
“Peter,啊,Peter,你到底做了什么?”Jerry神父不由得紧锁双眉,自言自语。
他拿着这个特殊的小包裹,心事重重地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Anna轻轻推门走进安的办公室。安应声停下了手中的笔,抬头问:“你找我有事?”
“下午的手术准备好了吗?”
安点点头:“没有问题。”
接下来无话可说了,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Anna尴尬地耸耸肩,转身要走:“那好吧,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刚走到门口,安却突然叫住了她:“Anna,你为什么就那么相信Sun一定会回来?”
Anna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溢出了一丝笑意:“因为她爱你。”
“Anna,你说那次暗杀,Sun如果真的早就知道的话,为什么不及时提醒我而偏要等对方下手?”安的目光中满是纠结。
“提醒你有什么用?难道等你来救她?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想或许是她一直想告诉你她的真实身份,却苦于没有机会吧。再说了,一个出色的杀手和我们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一样,不只需要训练有素的技能,更要有冷静和果断的头脑来对现场做出合理的判断。那位泰莎昂小姐之所以会这么做,应该是有足够大的把握吧!事实也证明,她很出色,至少你是毫发无损的,你说呢?”
Anna粲然一笑,转身走出了安的办公室。
安的目光落在了办公桌的日历表上,离约定的日子还有十八天。
Sun走后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安的心中充满了难言的矛盾,他始终都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这个美丽的泰国女孩时的那一幕。难道说,这真的就是爱情?
每次手术前,他都会在速写本上绘出自己将要进行的手术步骤,自从Sun走后,似乎只有这种特殊的方式才能让安的心里感到好受一些,尽管Sun的面容已经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一个人记忆力太好,有时候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红狮酒吧,一个充斥着酒精、鱼腥味和放荡笑声的地方,地处西雅图人员最复杂的地段,几乎没有什么衣着光鲜的人愿意光顾这里,包括Anna在内。所以,她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可即便如此,对面那两个喝多了的酒鬼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冲她色眯眯地抛媚眼了。
终于,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穿过人群来到Anna面前坐下,他手里端着两大杯店里的招牌啤酒“黑色风暴”,笑眯眯地对Anna说道:“来,我请客。”
见到来人,Anna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皱眉说道:“有必要吗?在这个鬼地方见面?”
男人耸耸肩,显得很无奈:“好吧,Anna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喽,在下遵命就是,要不下次请你吃中餐,怎么样?陈记酒楼新来的厨师手艺不错,绝对不会让你失望。我虽然是中国东北人,但是陈记酒楼的粤菜却让我流连忘返,每次来西雅图都会去吃。”男人说着,仰头灌下了半杯啤酒,然后冲着Anna粲然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从不骗人。”
阳光耀眼得让人感觉有些头晕,空气中弥漫着初秋午后特有的慵懒和混合着咖啡香气的迷人味道,缤纷艳丽的大丽花遍布街头。海风阵阵吹来,天空一片碧蓝。
街上行人来去匆匆,难得有人停下脚步沿着绿河放松自己的心情。西雅图本身就是一个忙碌的城市,尽管是周末,公园里的人并不是很多。
早上醒来的时候,安就有种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以至于多年以后再次回想起今天,他依然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
这一天,是如此的特别。快接近中午的时候,安开车来到西雅图公园门口,停下车后,他在路边的花摊上买了一束美丽的黄玫瑰,那是Sun最喜欢的花。一个月的期限终于到了,安已经打定主意,这将是自己在PCI所做的最后一个手术,之后,他会辞职,和Sun一起离开这里,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好好生活。
安知道,世事无常,人的一生非常短暂,这也是哥哥Jerry为什么毅然选择去当神父的原因。在余生,安决定要好好照顾Sun,让她不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穿过儿童乐园区时,离约定见面的时间不到两分钟了,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远远看去,圣女雕像下,身穿棕色长裙的Sun已经清晰可见。她应该等了一段时间了吧。安的心里开始变得焦灼不安,可看到Sun冲着自己挥手,微笑便又一次洋溢在他的嘴角。
心跳在加速,这种欢乐的感觉对安来讲,是从未有过的。整整一个月,Sun一点消息都没有,安几乎度日如年。现在,她就在自己眼前,安加快了脚步,最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正在这时,安眼前一花,重重地撞在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身上,对方被硬生生地撞倒在地。安脑子里嗡嗡作响,赶紧弯腰扶起了男孩。出于医生的本能,他一边赔礼道歉一边检查孩子的伤势,还好,并没有什么大碍,身穿红色棒球外套的男孩子似乎也并不在意自己的这次意外。简单检查后,看着男孩掉在地上的蛋筒冰激凌,安苦笑着从兜里摸出十美元塞进男孩手里:“对不起,再去买一个,算是叔叔赔给你的。”
男孩点点头,重新戴好了洋基队的棒球帽,开心地拿着钱走了。
安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向着Sun所在的方向耸耸肩,表示无奈,然后弯腰捡起那束黄玫瑰,稍稍整理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心爱的女孩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只需要绕过一个陡坡,就可以把她拥在怀里。安感觉自己脚步轻快,还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安看到Sun在偷笑,明显是被自己一路小跑狼狈不堪的样子给逗乐了。他连忙刹住脚,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清了清嗓子,手里拿着黄玫瑰,放慢了脚步开始郑重其事地向前走去。
这一刻对安来说非常重要。Sun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脸红,她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了,眼里闪烁着泪花。
距离在慢慢缩短,安的右手伸进外套口袋,那里有一个戒指盒。指尖接触到盒子表面的天鹅绒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顿时充满了信心,心中一遍又一遍快速地酝酿着即将到来的告白。
轰隆一声巨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像做梦一般,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他惊恐地发现眼前的Sun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飞石四溅,灰尘漫天,巨大的爆炸气浪把安卷起,狠狠地砸向不远处的石凳。
安失去了知觉,他的左手却仍然紧紧地抓着那束沾满了尘土的黄玫瑰。难道这就是人间地狱吗?
一个月后。
“溪流会停止流淌,风儿会停止吹拂,白云会停止飞扬,心脏会停止搏动,只因万物最终都会消亡。”安坐在轮椅上喃喃自语,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若有所思。在他右手边的窗台上,青花瓷瓶里,美丽的黄玫瑰开得正艳。
身后传来了两声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病房门被推开。身穿黑袍的Jerry神父出现在了门口,他右手拿着个一本书大小的紫色丁香花包装纸包着的包裹。
“Peter,你好些了吗?”
轮椅转过来,安笑眯眯地看着哥哥,做了个请的手势:“坐下吧,我这里不经常有人来,你是难得的贵客。”
“医生怎么说?”Jerry神父伸手指了指安的双腿。
安双手一摊:“没事,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过半个月吧,我就可以出院了。哥,你放心吧,我没事,我不会做傻事的。”
Jerry神父当然明白安所指的傻事是什么。
“Peter,节哀顺变。主会庇佑泰莎昂小姐的灵魂的。”
听了这话,安苦笑:“人死了,真的有灵魂吗,哥?”
Jerry神父心里一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顺手把那个包裹递给了安。
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字体,安一脸狐疑,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咬着嘴唇问道:“谁给我的?”
“我虽然没有和她直接见过面,但是她来过我的告解室两次。我想,应该就是泰莎昂小姐吧。”Jerry神父不无伤感地说道,“你不打开看看吗?”
“她什么时候拜托你交给我的?”安皱眉。
“两个月前。她本来拜托我一个月前就给你,但是因为这次意外,你昏迷了将近半个月,情绪又不是很稳定,我来过很多次,你几乎都认不出我了,我怕刺激到你,就只能等你情绪稳定以后再亲手交给你。Peter,我知道泰莎昂小姐的事给你的打击很大,但逝者已矣,希望你能够重新振作起来,我想,这也是她最大的心愿。”Jerry神父语重心长地说道。
安默默地点点头,伸手接过包裹,慢慢解开上面的蓝色丝带,露出里面的一封信和一个速写本。速写本是用过的,每一页都画着不同的画面,有人物也有景物。显然,这些都出自Sun的手笔。
信并不长,薄薄的一张纸,是用泰语写的。安揉了揉眼睛,心情复杂地看了起来。
安,见字如面。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不要难过,答应我,好吗?能够认识你并且得到你的关爱和照顾,我就已经满足了。
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次选择,但是没有一次选择是可以用来后悔的。我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心理准备,只是对不起了,安,因为不能告诉你,我这次回去,就是和你永远告别了。
这本速写本,几乎陪伴了我短暂的一生,也是我所有的财产,把它留给你做个纪念吧。这本速写本里,记载着太多太多我的故事,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的话,那么我的灵魂将与它一起在你的记忆中永存。
人的一生是很艰难的,很可惜我到现在才遇见你,而这个时候我已经无力改变命运的轨迹,我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尽快结束这场可怕的梦魇。死亡并不可怕,因为它能让我得到真正的解脱。
谢谢你,安。如果能有下辈子的话,Sun真心希望能与你再次相逢!
祝,一切安好!
Sun
眼泪大滴大滴滚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打湿了信纸。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安的心,他痛苦又无力地闭上了双眼,仰天长叹。
“原来她早就知道这次行动的结局就是以自己的死亡告终,哥,为什么我还活着?你说啊!”安激动地质问道。
“我看过警局的现场调查报告,你很幸运,离爆炸现场正中央的位置只有不到三十米的距离。”
“天呐……”安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地双手抱头,放在膝盖上的速写本连同信纸一起滑落到地毯上。一时之间,被撞倒的男孩,男孩的笑脸,十美元,阳光,Sun的笑脸,晃动着的爆炸场面……各种影像如同潮水般汹涌扑来。
事实证明,潘多拉盒子只是刚被打开而已。
一个月后。
中午,Anna匆匆走出联邦调查局大楼的电梯,转过走廊,来到停车库,她心爱的黑色雷鸟正安安静静地趴在自己的专有停车位上。这辆车虽然买了有大半年时间了,但Anna对它的钟爱却与日俱增。
驾车驶离停车库,Anna娴熟地转动着方向盘驶上了通往56街区圣玛丽教堂的路。拐过两个十字路口后,看着教堂那高高的尖顶,她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Anna和Jerry神父之间的感情其实一直都很微妙,起初和神父接近只是想更多地了解他的兄弟安,但是当Anna意识到自己竟然喜欢上这个身穿黑袍的年轻男人的时候,她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她当然清楚自己这么做是在玩火,因为天主教神父都发过独身的誓言,但感情这种东西,谁都无法说得清楚,来了的时候,也没有人能够完全控制住。
走进教堂,Anna在经过神坛的时候画了个十字,顺便点上一盏蜡烛。这是她最近才养成的习惯,西雅图公园爆炸案发生后,这么做,至少心里能够感觉好受一些。
她走进告解室,门板吱呀一声扣上,躲在黑暗中的Anna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几天发生了那么多让人没有料到的事,既然Jerry神父主动打电话给自己,说有些事想和她谈谈,那告解室将是最完美的交流场所。
很快,一阵脚步声响过,隔壁的门被推开,有人坐了下来,透过网格窗,隐约可以看到那身熟悉的黑色长袍。
Anna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神父,我有罪,我已经三天没来忏悔了。”“只要你诚心忏悔,主会宽恕你所犯下的一切罪过。”Jerry神父忧心忡忡地拿起紫色祭带亲吻了一下,目光若有所思。
再次推开告解室的门,Anna已经面如死灰,她仰天长叹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堂。
安从神坛后面缓缓走了出来,看着站在告解室门口同样面色严峻的Jerry神父,皱眉说道:“哥,她怎么跟你说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Jerry果断地摇摇头:“对不起,Peter,你知道的,告解室里所讲的每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我都不能透露给你。”
“可是,她知道真相!她肯定知道真相,Sun不能白死!我被无缘无故地踢出了PCI,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哥,你知道吗?我一无所有!名誉、地位和我过去三年所做的努力,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所有的研究资料、所有的一切梦想都没了!哥,你就忍心看着我这么稀里糊涂地去接受这一切吗?”安怒吼了起来,“就连我去联邦调查局大楼取我的私人物品都不被允许,我成了有污点的人,保安就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我的银行账户也被清空了,上了借贷黑名单,我现在一分钱都没了。哥,你真的忍心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被人栽赃陷害?你知道吗,现在只差警察找上门抓我了!我今天之所以叫你打电话把她约过来,就是想让你帮我问个究竟。我知道她喜欢你,也知道你无法接受,但是我是你弟弟,亲弟弟,难道不是吗?我只想知道真相!真相!!”安几乎失去了理智,积压了许久的愤怒与痛苦全都发泄了出来。
Jerry神父默默地摇摇头,神情难受却又决绝:“对不起,Peter,我真的不能告诉你,我所能做的就是让你明白,Anna是个好人,只是做了一些违心的事,这也是她的职责所在,她没有办法,你不要恨她。西雅图公园的炸弹本来就是冲着你和泰莎昂小姐去的,很幸运,你躲过了一劫。你离开PCI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了百了,你说呢?Peter,你有没有考虑暂时离开西雅图,出去散散心?”
安呆呆地看着哥哥,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哥,Sun的骨灰还在教堂吗?”
Jerry神父点点头:“她的骨灰坛还在安息堂,她没有亲人,所以暂时没有地方安葬,我正在考虑通过教会申请一下。”
“不用了,就把她交给我吧,”安轻声说道,目光中充满了浓浓的哀伤,“别的,我也没有什么要求了。谢谢你收留了我,我也该回去了,再见。”
第二天一早,Jerry神父实在放心不下独处的安,弥撒结束后,便开车来到他在城北的公寓。这是一栋小小的联排别墅,父母车祸去世后的赔偿金被Jerry神父用来买了这套公寓留给安。房子并不大,二百五十平方米左右,此刻,门口的花园里插着一块“待售”的牌子,公寓的门也紧闭着。
Jerry神父吃了一惊,他连忙拨打安的手机,却提示已经停机。无奈,他只能拨打牌子上的房产中介商的号码。电话倒是很快就接通了,但是对方的回答却让Jerry神父感到了无言的恐慌。
“哦,您说安先生啊,他昨天确实托我卖房子,说所得款项打到您的账上,他给我留下了您的账号和联系方式。”房产中介商慢悠悠地说道。
“他人呢?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他说要赶着出国,说要送一个朋友回家。对了,他在我这里预支了两万美元,我这里有他签字的收据,到时候我会在给您的房款中扣除……”
听到这儿,Jerry神父一贯的矜持与和蔼一扫而空,他不顾身边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低头冲着手机大声怒吼起来:“房子不卖,两万美元我还给你,你马上给我过来,我就在房子这里!”
挂断电话,他立刻又打给航空公司。几分钟后,航空公司的接线小姐回复说,确实有一位登记为Peter An的美国公民,不过他已经于昨晚二十三点零八分登上了飞往泰国首都曼谷的航班,现在嘛,飞机应该已经在太平洋上空了吧。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沮丧又充满自责的Jerry神父面如死灰,无力地瘫坐在路边,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呜咽起来。朦胧中,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了亚马孙雨林中蝴蝶轻拍翅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