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月听着卜卜丁一番话,眼睛只盯着他怀中的婴儿,本来紧促的呼吸渐渐有些平复下来。
在新见卜卜丁已来,知大概已无机会动手,剑便不再向着吞月了。
卜卜丁道:“‘未有杀心,已有杀意,杀意既成,则有杀气绕体,于眼角眉间,于举手投足,侵体寒如朔风,附魄冷若冰霜。此肃杀之气,或乱人心智,或扰人神识,或损人形迹,或蚀人脏腑……’施主你所散发出的杀气连我们有一定内力修为的人也觉得瑟瑟发抖,何况是这刚出生的婴儿?施主你紧贴着婴儿战斗、杀戮,不但真气震摄到他,你的杀气更是惊撅到他弱小的心智。”
吞月一开始听着将信将疑,但经过一番思索,本来深陷的眼窝中透露出的怨、怒、悲、恨在卜卜丁的劝解下,稍稍淡解开来,但终究是不太愿意接受自己是导致儿子如此的主要原因。
吞月:“这不会这么快就结束的。这终究是你们引起的战争,不会你说这几句话就可以结束的。”
卜卜丁:“我们在此事上的确有很多说不清楚的错,也有很多分不出是非的误会,这些事将来或者可以,或者永远都不能解决,但现在当务之急是这婴儿惊厥过久,再不救治的话,怕以后就算内伤治好了,也会是个神志不清的痴呆儿。此爱与恨的抉择,生与死的分叉,全系于你一念之间了。”卜卜丁说着盘腿打坐,此时他面貌狼狈肮脏,连门牙都被吞月打掉了半颗,说起话来还有些漏风,但眼中尽是诚恳,隐隐自有一番威严。
吞月再看他手中抱着的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婴儿,心中一阵怜惜。于是咬牙发力,一把黑羽剑本来把他的左小臂钉在他右胸上的,他这只小臂慢慢向外移,带动剑从胸膛上拉出,又用牙咬了剑从手上拔出来,吓得在新急向后退了几步。再看卜卜丁,却在闭目细细声地念着经呢!
吞月扭头把口中叼着的剑扔在一边,但手仍然紧紧按着伤口,没有要攻击的意思。他接连把身上的剑拔出,然后坐下运功疗伤,长长地呼吸,每呼出一口气,面上所积的“恶”便少些。
“云何瞋有情?彼皆缘所成。如人不欲病,然病仍生起;如是不欲恼,烦恼强涌现。心虽不思瞋,而人自然瞋。如是未思生,瞋恼犹自生。”
.一草这时也盘腿打坐,在吞月身后运功疗伤,数雪也就和他一起坐下。
于是,在山洞前的这片空地上,几人便都静静打坐着,身上都是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在新远远提剑提防着。周遭的树木倒扑,山壁碎裂,地上是各种各样的沟壑裂痕。一阵林风吹来,卜卜丁的沉吟佛经飘荡,无形随风渗透入众人心中,吹过那树木,那山壁,那碎裂的大地,也抚过众人的伤口。
不知是不是错觉,数雪此时张开了眼,看四周景色人物没有变化,但总觉得之前笼罩在眼前这一切的特殊张力消失了,树还是树,风还是风,人,也恢复了人。也许连在新也感觉到了,缓缓垂下了手中的剑。
“是故一切法,依他非自主。知已不应瞋,如幻如化事。由谁除何瞋?除瞋不如理。瞋除诸苦灭,故非不应理。”
一段念完,卜卜丁停下来,缓缓张开眼,见吞月、一草也缓缓张眼,吞月眼中的嗔怨几已消散。卜卜丁把手中的婴儿交给他。吞月这次扭捏着不知要怎么接好,生怕会弄坏这精致的玩意。他两只手掌托了,放在眼前细看,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儿子。这婴儿虽是瘦猴子般不太好看,但大眼大鼻子,果然和自己长得有些像,看着,吞月不自觉神情舒化开来,眼中透露出父与子的慈爱。
“吞月施主,你的表情不要如此僵硬,若是多些笑容便更好了。”卜卜丁道。
吞月听了,眉头皱一下,但想又有理,便装着要笑,强行咧开嘴,露出森森牙齿来,嘁,婴儿终于发出声音了,吞月笑得更用力,婴儿却原来是皱起脸,开始呀呀地哭了。
吞月一时手忙脚乱,“和尚,他哭了,怎么办?”
卜卜丁:“甚好甚好,哭了甚好。”
数雪过来一把抢了婴儿,“给我看看,男人就是手粗。”吞月觉猝不及防,正要动怒,但见数雪一会摇,一会唱,不久婴儿就破涕为笑了。一草也是看着婴儿微笑,卜卜丁更显神情欣慰,但更多是因为吞月。
“哈!他笑了……”吞月一时忘乎所以,也跟着露出天真的笑容来,“和尚,我的儿子好了吗?”
“令郎应该是好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他可能经受不住第二次这样的遭遇。”
“那是什么意思……”吞月刚说出,转目一想,便已知料。他抑制着不去想之前浮现在眼前的这婴儿和左娘的死状。
卜卜丁见他神色又开始生恶,忙跟他道:“吞月施主,善恶本是一念之间,如以后你心中又再起恶念,不妨好好回想令郎现在欢快的模样,也好好回想你刚才看见他笑时的愉悦,望多少可以驱走心中的嗔恶。”
吞月:“左娘呢?和尚,他和你一起进山洞了,又去了哪里?让她来照顾我儿再合适不过了。”
卜卜丁:“女施主伤势不轻,她休息了一会,便从山洞中的秘道离去了。”
吞月听了有些失望,哦一声就没有再问了。隔一会,吞月才道:“和尚,我……是一直都不能和我儿子呆在一起了吗?”
卜卜丁沉思一阵,“只要……只要施主你莫再生恶念,起杀心。就不会发出杀气伤害到他了。”
吞月:“我正有要事要回故乡,一刻也不能再迟了,这一路上不知要遇上你们多少拦截,回到去也避不了种种争斗。别人要杀我,我不可能不对他产生恶念,也不可能不对他产生杀心的。”
卜卜丁看了看一草,“我们……八年前的事,我也有参加,我们的确是……那时我并没有想得那么多,没去想过我们当时所剿的魔是不是真的魔,贫僧不能代表所有五流、无欲门的同道,仅能以贫僧个人之名义,向你道歉了。”说着合十向吞月一拜,“据我所知道,东海有一个小渔岛,是个适合你们隐藏的地方。只要等令郎再大几年,长强壮些,便不会那么容易被你的杀气所伤害到了。”
“不可能,我等不了这么久。”吞月沉沉说。
一草此时才说话:“吞月兄,你所说的八年前的事,我一定彻查,请你相信我,但即便是我方理亏,你杀害我流同道多人,也是事实,此中仇怨,不是凭我、卜卜丁大师个人之力能解开的。即便我今天放过你,在你回程的路上保不定会有更多的我流之人来追捕你,按卜卜丁大师的说法,带着婴儿逃亡,的确是对婴儿百害而无一利,请你三思。”
“我是你手下败将,你本可将我杀了的,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吞月交替看一草和卜卜丁,突然单膝跪下,以拳击地,“我有一事请求你俩……”
两人连忙将他扶起,卜卜丁:“施主请尽管说,只要是我们力所能及又合乎道义之事,我俩必尽力而为。”
吞月看一眼和婴儿玩得正欢的数雪,“我想请你们替我照顾这婴儿一段时间,我处理完故乡的事再回来接他。也许他和你们在一起,总比跟着我要安全些。”
原来吞月是要找他俩托孤。两人一时面面相觑,并不是因为这有多难,而是此中的责任重大。两人互看,支吾了一会,卜卜丁:“贫僧必定竭力将他培育好,教他向善,不会让你以后来接他时失望!”
一草:“如兄你不介意,弟愿将平生所知的浅薄技艺传予令郎。”
吞月这才站起来,竟似已把儿子送给了他们,不舍地远远看着数雪手中的他的儿。“数雪……”一草轻声叫她,数雪才舍得把婴儿交回吞月。
吞月珍惜地用两个大手掌包了,看了儿子好一会儿,婴儿似也知要离别,也是骨溜地睁着眼,静静地看他。吞月然后额头对着婴儿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不知的语言。众人便默默地看着他父子俩,心中对妖魔的看法已不知不觉间有了变化。好一会,吞月才不舍地要把婴儿交还给数雪。
“你再抱一会吧。”数雪摆摆手推辞,但吞月坚持把婴儿塞到她怀中。
吞月分别注视三人的眼睛,又怒视了一眼远远站开去的在新,回身一支一支地离去。
“吞月兄请留步……”吞月回过头来,一草拾起众多黑羽剑中的其中一把,在其它几把剑身上轻轻抚过,这几把剑立即又再缩小成绒针般大小,吸附回一草手中的剑身上。他快走几步赶上吞月,但只几步已让他气喘嘘嘘。
“吞月兄,这把黑羽剑按你所说本是你朋友的遗物,现在把它交还给你,算是帮它找回一个合适的主人了。”说着把剑并那皮鞘一同给他。
吞月接过剑挥舞几下,觉这剑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一笑,“这剑并不适合我。在刚才和你战斗的过程中也看出了,这剑和你更配一些。”
“吞月兄此言差矣,剑是死的,但也是活的,那是因为握它在手的那个人是活的。此剑虽看似柔弱,但只要找准适当的角度刺击、挥砍,是锋利非凡的。”
吞月听着点点头,重新审视手中的这把怪异的剑。
“另外,吞月兄你用上了这把剑,便不能再如以前那般狂野地挥砍了。小弟也是寄望你用上了这剑之后可以柔和些,不要再以蛮力横冲直撞了。”
吞月微微一笑,“只要不是遇上你就没什么好怕的。”一草也眯着眼笑了。
吞月最后一次再看一眼他的儿子,一转身便去了。
数雪见他背影如一只垂暮的虎,骤已没入林中,道:“他这样就走了?”
众人都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解了心中一大结,但又隐隐心中觉有些事没有完成,还是郁郁的不快活。
一草突然咚一下扑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