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过敏
独生子女政策前出生的一代人,概念里不太有“宠爱”两个字,尤其“宠爱自己”,更是闻所未闻。“自爱”其实是指自律,高标准的“严就是爱”,只针对妇女儿童等弱势群体;“自恋”向来不是恭维:世间再无可恋男子,也再无男子相恋,自己与自己,演一场悲凉的独角戏。
因此有孕在身,我也没打算娇着自个儿,当然客观条件也不允许。我照常做事:采访、会友、写作、做家务……我买了据说防辐射的孕妇服,但不好意思穿出去。都说怀孕早期不需要进补,便在小馆子里有一顿没一顿地混。想起地沟油,小小自责一下,但身为中国人,避得开三聚氰胺也避不开苏丹红呀。
我是南方人,移居北京后,也把原有的时令习惯保留下来。夏至那天,我如常撤褥子换凉席。是螨虫的缘故吧,全身上下起了大量疹子,痒彻肺腑。我秉持“什么药都不能吃”的孕妇迷信,更加束手无策,不敢抓挠。
孕妇一天能洗几次澡?不知道。我不断地站在卫生间的喷头下面,清凉的水洒我一身,如遇甘霖,如麻风病人遇见耶稣。
五个晚上我都不能入睡。正睡、反睡、坐起、溜达……都无法稍缓那蚀骨的痒,像整群非洲红蚁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行军,若我是海洋,一定是油轮失事,黏糊糊的石油覆满我;若我是草原,绝对是角马大迁徙,千万蹄爪经过我。
我痒呀!
第六天早晨,我认输,去三甲医院的皮肤科。
医生只看一眼:“荨麻疹,你过敏了。”提笔准备开方。
我说明:“我怀孕了。”
他笔下没停:“嗯,我给你开孕妇能用的洗液。”
我追问:“我对什么过敏?”
那天病人少,医生竟有几分好整以暇,抬头启齿而笑:“那谁知道,过敏源太多了。另外,妊娠本身就可能是过敏源。”
我实实在在吓了一跳:对怀孕过敏?这可是十个月的一桩事。
我赶紧追问:“多久会好呢?”
医生把药方递给我,口气轻描淡写:“有人会痒整个孕期,还有人要到分娩后三个月激素水平下来后才会缓解。”大概是看我实在太震骇,又加一句,“大部分人痒痒就好了。”
我还是不甘心:“怎么会对自己过敏?”
医生一定辅修哲学专业,打趣:“除了自体过敏,还有自体中毒呢——上哪儿说理去?”
我心事重重地抱着炉甘石洗剂——成分:炉甘石、氧化锌、甘油,不含激素,用于急性瘙痒性皮肤病,如湿疹和痱子。没错,这就是孕妇万用良方——回去了。
不算药到病除,大量的疹子还在层出不穷,生生不息,但擦过洗液的地方会清凉不少。
心平气和后一想:“对自己过敏”本来就很常见吧。
刚大学毕业的新鲜人,受不了那个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的自己:我还是我吗?当年嚣张不可一世的我,哪里去了?
新婚燕尔,还无限甜蜜,已经开始警觉未来:难道蓬头垢面做一辈子饭就是我的天然面目?
淘到第一桶金,开始怀疑自己忘了初心;一跤跌到谷底,发出诅咒声,疑心自己本来就这么恶毒……
人生就是时时刻刻的改变:有些是不知不觉,像水漫过堤岸又落下;另外一些却是大刀阔斧,无论怎么号呼喊痛,它都在修剪我们、切割我们。我们为之忐忑的不光是宿命的寒光,还有那面目全非的自己。因为,谁也不知道改变到底是好是坏,不想要一眼看到底的人生,却也害怕步步惊魂、寸寸惊心的日子。
就像此刻的我:未来会怎样?新生命有没有全新的、纯粹的快乐?我的脑拒绝思考,我的心游离徘徊,我的身体,以最原始的方式做了反应。万幸的是,我只是大部分人,渐渐地便适应了变成孕妇的自己。一两周后,疹子平复,我对自己的小小抗议结束了。
毕竟,适应变化是每个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