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就是限时秒杀
生育,对于女性,其实是件限时秒杀的事。是的,更年期会在四十多、至多五十出头来临。但过了二十五,就老有很多声音——妈妈的,闲人的,报刊专家的——在提醒你“高龄产妇”四个字。过了三十七,产检时,病历直接就写着“高危产妇”——不仅危,还是高危,真让人毛骨悚然。
我年轻时候是个糊涂人,对人生没有通盘计划。我喜欢写,我就坐下来写写写,我知道今天我在写什么,明天我准备写什么——明年我会在哪里,会做什么,会遇到什么人?我没想过。生命不过是一场浩瀚的布朗运动。这么随波逐流的我,突然就逼近了三十五岁:要娃,或者不要娃,是一个问题。要,我的一生终将改变;不要……也许这就是我最终的机会。
我很彷徨,我抗拒一切会把我变成庸俗妇女的事——但不变成妇女,是否就能成为万古长青的美少女?我不大会照顾自己,也很难想象照顾一个婴儿,要对一个人的一生负责这个念头,吓着了我。但,我也像所有人一样怕孤单,最怕这世界终将与我无关。我尚不能达观地说:“如果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春光里。”——谁来埋?养老送终,在中国,一直都是儿女的事。
兹事体大,非得思前想后不可。但时光的沙,已经缓缓地没上来,越过脚踝,经过腰腹……我在灭顶之前断然下了决心——在淘宝上有过秒杀经历的人,都能理解我,那原始的、不管不顾、孤注一掷的冲动。
我可能是没做好准备,不,这么重大的事,谁也来不及做好准备的。
恶心
我迅速进入了恶心难受阶段。
偶像剧里面,花容月貌的女主角忽然面色苍白,冲向一角,作呕不已,傻傻的男主角还在问:“Darling,你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见多识广的电视观众已经心领神会:小子,你要当爹了。
我没想到这么快,只五周,我便时时恶心,感觉随时有东西要喷薄而出——却吐不出来。大阵仗地冲向卫生间,伏在洗脸池上干呕数下,却一片干涸,无物可出,只能吐个口水,对镜中的自己笑笑:我们都会好好的。
刷牙,我恶心;吃早饭,也恶心;闻到邻家飘来的葱爆锅喷香,更恶心;帅哥当前——我也控制不了恶心。恶心得无休无止,流苏穗子般延亘全天,到终于能睡着的时候,我替我一天都在干噎的喉咙松了一口气。
医生给的解决方法是:多喝水,多作深呼吸。
我一听这句“多喝水”就想掀桌而起,对医生大喝道:“要不然您直说‘就这样吧’。”减肥、感冒、痛经……所有这些别无对策的难受,喝水都是唯一的上策,同时起到安慰剂及不二法门的作用。
有所动:
戒茶
你在听闻怀孕后,几乎立刻就戒了茶。那么轻易,仿佛它从来不是诱惑,从来不是你的依靠。
而你喝茶已经有十多年。
当你还年轻,是所谓的“三门干部”——家门、学校门、单位门,同事热情地给你沏上一杯新茶——且将新火试新茶。从起初的“好苦”到一发而不可收拾,是一桩慢慢的沦陷。
你是上瘾体质吗?你不抽烟不喝酒,连麻将也不打——你打过,随即发现自己输不起。年轻时你拒绝承认以至于不肯面对,索性放弃所有与输赢有关的游戏。
但你迷恋名叫“扫雷”的小游戏,时常在暮色昏黑之后,你惊觉你始终在“哒哒哒”,为此你甚至在隐隐地憋尿。这么简单愚蠢的小玩意儿令你废耕废织,意志何在?你令自己羞愧。
你又为自己辩护:那只是我属于自己的,可以尽情胡思乱想,放任自言自语的时刻。上班是人,聚会是人,阅读是你与作者,写作是你与读者,只有这一刻,你与你自己,如果,手边再有一杯茶。
另一桩你始终沉迷的小游戏,当年你叫它“爱情”,后来你为它更名成“欲望”。
你爱吃却克制,尤其当那一次次真刀真枪的减肥。你喜欢书写但有时却败在懈怠里。你习惯了喝茶,然而你怀孕,你立刻摒除它像归家浪子斩断花花草草——一年后,哺乳期过去,你捡起它,也像久惯牢成的青楼浪子敲一扇熟悉的门。
到这时你才意识到,原来你的每一个早晨其实都是在茶叶的帮助下醒来,像阳光和啼鸟勤勤恳恳唤醒春天。此刻,你昏昏欲睡,你眉目不振,你在屋子里闲荡,左不是右不是,任何书都让你欲眠,任何题材你都不知道从何下手。你打个呵欠上床去了。
你心里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戒断症状”,戒断任何兴奋剂的必经之路。
也有点儿像失恋,是不?
终于适应了一点儿,你翻那些旧书,在《警世恒言》里看到一句:“近日新荷眉低眼慢,乳大腹高,出来不得。”哈地笑出来,形容孕妇的睡眼惺忪再形象不过。再看到你读过几百遍、早就书脊崩摧的《醒世姻缘传》:“晁夫人见两个丫头凸了一个大屁股,高了两个大奶胖,好生气恼,连忙都与她寻了汉子,打发出门。”——惭愧,你当年一直以为家主是因为丫鬟发胖而生气,后来又以为是丫鬟怀孕了,再回想才理解,是情欲的发动令女子如花朵、如待熟的果实般膨大圆润。
(请原谅我突然间改换了人称,零零碎碎,利用各种片刻光阴写书,刹那心事涌来,我也无法确定我当时在什么状态。
一本书,像一个完整的人,有时欢喜有时哭泣,有时进入莫可名状的悲戚。)
有所见:
我第一次见到高龄产妇,那时我还小,在写作这件事上初露头角,受到了本地一些文化人的重视。有一次,与一个电视台制片人吃饭,她正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她也算本地名人,就在那之前不久,我恰好听过她的一个电台节目,说的是丁克家庭。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是顶时髦顶洋气的事,她在节目中的挥洒自如、伶牙俐齿,很令人过耳不忘。
我乍见到她的大肚子,没反应过来,还去摸一摸——这好像是每个小朋友都会有的本能姿态吧——倒是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当然是避孕了,但是所有的避孕方式都不能百分百靠谱。——避孕套的安全率我看过若干不同版本,其中最高一种是96%;安全期避孕完全没谱儿;我原来的同事里也有戴环受孕的,只能自嘲说:“身体太好了。”——结婚十几年,她也长长短短打过四五次。这一次怀上,她已三十九岁,医生似笑非笑道:“再打,你就生不出来了。”本身年纪大了,卵子质量下降,其次,子宫壁已经薄如宣纸了。
自愿的选择是一回事,无可奈何又是另一回事;一次次拒绝孩子是容易的,但突然间发现——原来孩子也将拒绝自己,你数次闭门不纳,就别怪人家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她前所未有地迟疑着,思前想后,两周后还是去了医院——医生说:“都三个月了,实在不要只能引产了。”那,还是要吧。
到现在,那个我不知性别的小朋友,也得有十五六了吧。
我也听过更悲伤的故事。
他是个荡子,她只是个嫁鸡随鸡的小妇人,嫁作荡子妇,便也跟着浪迹天涯、一壶诗酒趁年华了。他不要孩子,她随他。
他是家里老幺,三十多母亲去世,四十后父亲也走了,大哥的家就成为他逢年过节的老家。再几年,大嫂得了癌症,家里经常锅空灶冷,他去了就吃、吃完就抹嘴走的盛况不再。他反对过二哥离婚再婚,当然也只能与第二位二嫂不来往。大姐早就移民走了。他发现,自己没有家了。
中秋圆月,再与谁人团圆?春晚虽烂,全家人边吃边骂也是个景儿。他渐渐爬不动山,骑车去拉萨,最后只能包辆车运送,他在布拉达宫留个英姿飒爽的影像。一起玩儿的狐朋狗友,有人猝逝,有人发财立品,有人学佛,有人痛风再不能饮酒,有人退出圈子再不鬼混:“要接小孩放学。”
谁是他的家人,朋友又在哪里?百年之后,谁为他的逝去哭泣?谁是他“来过一次,很不乖”的证据?
他一直对上一辈人嗤之以鼻:“生那么多。”现在他好像懂了。
他对妻子说:“我想要个孩子。如果你不想,就还各自海阔天空吧。”妻子不是“不想”,是已经“不能”了,他以一贯的任性自私,假装不知道。
婚离得很快,他身无长物,也就谈不上共同财产。房子给了妻子,他在朋友间说:“我是净身出户。”大家都恭维他是条汉子。
他们离婚后不久,我见到他的前妻,她紧紧握一下我的手,低声说:“倾城,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中年的她,娘家早就没人,再婚既不容易也没什么好处,她已放弃再次去爱去照顾的可能性。
我,无以解劝。
——打住。再说下去,我就会像那种劝生族,可厌可恨,拖旁人下水。
一件橡皮红的孕妇围裙——一封陌生人的来信
倾城,这个故事,我必须说给你听,又必须隐去所有线索。反反复复间,我一会儿打消主意一会儿又坚定了想法,正像我时常想起又努力忘掉:每一次回想就是一次Word文件的重新打开与修改,到末了,我也不能确定最初的面貌与最终定稿分别是什么样子。
也许,对自己,我也未必诚实。
那时我大四,进入一家公司实习,爱上了我的带班主管。
人人都说她不美,我却爱她瘦可见骨的手臂,她微微沙哑的烟酒嗓,她常在下午把一头长发绾个松散的髻,只斜插一只中性笔当簪。是染过又长长了的头发,琥珀色、浅梨木色与棕黄色交错,看不出哪种是本色。
不大见得到她,倒是经常听到她的笑声,从走廊深处,是那种拔高到几乎变调、像哭腔的笑声。相邻几个同事互相交换意味深长的笑容。那里,人人皆知,是几个老总的办公室。最不堪的传言便是:几间办公室,她都很熟。
吸烟室就在卫生间隔壁。我去卫生间,一定会偏头向吸烟室看一眼:她在,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半低着头,任青烟袅袅升起。我像突然发现,她其实真的年纪不小了,脸像一件下过水的毛衣一样,懈得无形无状。
这可能不是爱。我对她一无所知,除了名字,以及我拿她的名字在网上疯狂的搜索结果。我只是年轻幼稚,白开水一般寡淡无味,因之迷恋有故事有味道的人生。但是那一刻我有想拥她入怀、吻她已经下垂的眼睑的冲动,是真的。
我记得是年前最后几个上班日,我上班,一如既往和她打招呼,却看见她穿了一件很古怪的衣服:像个围裙,橡皮红色,罩在她小香风的毛衣外面。
她在办公平台里,大大方方走来走去,和各路不需要打招呼的人寒暄。她的红围裙,她的平底靴,她从没穿得这么刺目过。
快到中午时,我去总务领点儿办公用品。负责签字的竟是原来专管作图的同事,让我意外的是,穿着一件与她款式几乎一模一样的围裙。同事肚子已经很大了,是怀孕怕电脑与复印机的辐射,才调到了这边。
我冲上去帮同事攀上爬下,脑海却一片空白:我知道那是什么围裙了……她,结婚了?几时的事?
那几天,她一直没去吸烟室。
没多久就各自回去过年。初八回来上班的时候,我又遇见她——没有穿围裙。一下午她都心不在焉,谁找她,她都答非所问,索性起身就去吸烟室,一屋子烟雾缭绕里,看不清她的脸。
若干故事,在吞吞吐吐。如果我愿意听,好多八婆会愿意跟我和盘搬出。我心一横:我不听。
一两个月后我就换了公司,再没见过她。慢慢长大的我明白了,很多时候,穿孕妇围裙不仅是为了挡辐射,主要是为了告诉世界:我怀孕了。
好人们,请照顾我一下。
坏人们,也许这孩子是你的呢。
你没有忘记,我曾经在网上搜过她吧。并没有很特别的信息,大学母校的毕业生合影里有她,但她考上的那所国外大学,毕业生名单上没有她。有她以原单位发言人身份出席的活动,也有她与原单位的诉讼,一审二审都是她负。有她的前同事前朋友在微博、人人、同学圈里,半真半假说的恶毒八卦……
我想,那段时间的她,肯定很不快乐。三十六七,孑然一身,事业与爱情,都唾手可得却又失之交臂。
我不信他们的谣言,不认为她是借肚布局给人看——给谁?自然是那个看得见的、与她朝夕相处的人。我宁愿认为,真有个孩子踏空而来过,然后……彩云易散、霁月难逢。一个短短的年假,够哭多少场?
偶尔我会想,如果那时,让她知道我的心意,会不会是一种安慰?也许,她只会哂笑:小屁孩,懂什么。可是一束无风自落的花,一只偶尔停留的蝴蝶,也能带来春意吧?能让她相信,她不是孤立无援的,有人无论她好与坏,美与丑,老迈还是年少,都在爱着她。
但我随即难堪地想到,也许她会以为是一种趁人之危,一种男人占便宜的本能,一种“踹寡妇门扒绝户坟”的败德……语言什么也不能给予,沉默亦然。我在为她守密吗?我对她而言,并非核心机密人员。
已经很久很久,网络间没有她的新消息。这足以证明,到现在为止,我还会手欠,偶尔搜一下她。
这世界,也许始终欠她一个“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