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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年不识君王面 始信婵娟解误人

曲杼到了北平后,淮泗儿连着几天没有到班子里去,阳叔倒也没催她。

她陪着曲杼将北平的古迹公园玩了个遍,倒也是尽兴。其间曲杼也曾同她提过,不想她再唱戏了,他们早早地把婚结了,此后便由他来养她,不需要她再如此抛头露面了。

淮泗儿对此不置可否。她同曲杼认识两年了,交往一年多,对他还是了解的。外人眼中,他是个谦恭君子斯文书生,但她知道他心气极高,是个不甘久居于人下之人。再说现在他刚到北平,没有工作,这个动荡不安的时局里面,物价飞涨,工作难找。他养她,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何其难!

曲杼见淮泗儿这个表情便知道她不赞同自己的提议,当下心中便颇为不悦。又想起那天沈如安派人来请她,心中就更是怒意横生,只是如今又不好发作,只得闷闷不言。

“我晓得你的心思,但是现在时局这么乱,若是现在不努力攒些钱,将来万一要是真跟日本人打起仗来,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局势这个样子,报纸上天天写,所有人心里也都有谱,国内乱归乱,但是跟日本人这一仗是早晚都要打的。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明白?一旦开战……像她这样在男人堆里唱戏的,台上的戏子台下的玩物,处境将是更加的难堪,是必须要赶在时局更乱之前退出的。

但现在……能攒一些钱,便是一些吧!

“嗯,”曲杼淡淡应了一声,“我是要尽快找工作了。”

阳叔见淮泗儿一出《牡丹亭》唱响了北平城,便想着再接再厉,再来一出《长生殿》,好让淮泗儿从今而后在北平城里立稳脚跟,让人一提起戏,就想起春申班,一提起春申班,便要想起春申班里的第一角儿淮泗儿!

淮泗儿想到来北平时答应了曲杼结婚的事情,于是便同阳叔将话挑明了讲。

“这时局您也是看到了的,如今我在北平的这些名气,将来对我是好还是坏,师父您心里总还是会有些谱的。虽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平安无事,但将来谁能保证呢?我只是个弱女子,在这乱世里,就想求个清白求个生存。”她顿了一顿,看着阳叔的脸色,慢慢地开口,“师父,等唱完了这几场,我便想歇了,您看成吗?”

淮泗儿说的是实情,阳叔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她打小就跟着他在班子里练功跑腿,十来岁就在台上唱青衣,跟着他学花旦、武旦、刀马旦,样样学得精细,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多少还是亲着她的。但再反过来,讲句不好听的,淮泗儿现在是他的摇钱树,他的春申班可就指着淮泗儿呢!没了她,这班子,谁还理他?

不过再想想,这几年他挣的钱也够他养老了,现在恰逢乱世,东北没守住,日本鬼子随时都能打到北平城里来,他这个班子,还能再唱几天戏?原本干的就是下九流的行当,班子里一群姑娘孩子,就都指着一张好脸蛋一副好嗓子讨生活,在这乱世里,只要有心人叫条子开销,哪个还能躲得过去?若是真出个差错,他良心又岂能安稳?

如此想着,他便对淮泗儿道:“你说的这些,师父都明白。如今曲杼来了北平,你俩也该把婚事办一办了。我虽不是你爹,但自小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爹当年既把你卖给了我,那我便有责任看着你过上好日子,过上正常姑娘家该过的生活。师父也老了,本来回北平也就是寻个根,就算将来死了,也是死在老家。等唱完了这几场,咱们便把班子散了,各过各的,再也不唱戏了,下九流的行当让人瞧不起。”

淮泗儿笑了,看着阳叔的目光如同一个女儿看着父亲一般,她说:“我爹既然将我卖给了您,那我便是您的女儿,以后纵是不唱了,离开这班子了,您也还是我爹。”

“哎!”阳叔应了一声,眼眶有些儿湿润,“好丫头,阳叔没白疼你!”

没过多久,六安戏院便又放出了风声:半个月后,淮泗儿开唱《长生殿》。

于是,城里的这些贵族,便又来了精神。

看着曲杼又要皱眉,淮泗儿便跟他解释道:“这是最后一出了,我跟阳叔已经说好了,唱完这一出便不再唱了。阳叔要留在北平养老,咱们结婚,你想留北平,咱们便留在北平;你若是想回上海,我便跟你回上海。”

曲杼道:“泗儿,这可是你说的。”

淮泗儿点头。“嗯,我说的,不唱了。”

“对了,那沈如安最近可有找过你?”

“没有,你来的这些日子里,都跟我在一处,他找没找过我,你又岂有不知道的?”

曲杼哼了一声,道:“但这沈如安对你仍是贼心不死。当初我就想不明白了,在上海他那般缠着你,你也说了你不喜欢他,干什么你又非要到北平来?到了北平,在他沈如安的眼皮子底下,说不准他还以为是你自己往他跟前送。”在上海时,沈如安给他的刺激太过深刻,以至于他每每想起此人,便都会忍不住地怒火中烧,压都压不住。

他这话说得淮泗儿心中不悦,她向来不是个任人欺侮的主儿,又是个唱戏的,本就比别人低了一等,最是见不得别人出言侮辱。如今她是想同曲杼结婚过日子,对他说的这些话,便也是能忍便忍了。

隔了一会子,平复了心情,她方才道:“这几日,你工作找得怎样了?”

“能怎样?根本没找到!去洋行人家不收,去报馆人家不要。”说着,曲杼便又怒道,“依我看,这定然又是沈如安从中作梗!这北平十家行当里有七家是他们沈家的,他摆明了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淮泗儿蹙起细眉,说:“我们又不确定是不是他从中作梗,又怎好在这里妄加批评?现在找不到,我们再努力找便是,北平城又不是沈如安的天下,又何必总是对他耿耿于怀呢?”

曲杼看了她半晌,忽然就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淮泗儿努力忍着怒气,心知他是对沈如安心存芥蒂,恨极了他在上海时一掷千金地捧她,又做了许多让自己没面子的事情。她此时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只怕越说曲杼的心头火气就会越大。于是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虽然两人往下都也没再说什么,但心里却都是不快的。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

锣鼓声脆响,幕布拉开,便是贵妃春睡初醒了。

梦回初,春透了,人倦懒梳裹。欲傍妆台,羞被粉脂……

醉人的眼波半开半阖,撩着人地往台下丢去,似醒非醒的样子,酥了台下全部看客的骨头。前儿那含娇带俏的杜丽娘,这会儿又变成了百媚众生的杨贵妃,哪里只是勾了唐明皇的魂儿?这台下看客的三魂七魄倒也给她勾了个七七八八。

台下,沈如安握在手里的扇子骤然一紧,但那嘴角却仍是含着笑,双目盯着她在台上扮慵懒的杨贵妃。

把鬓轻撩,鬟细整,临镜眼频睃……

飘坠、麝兰香,金绣影,更了杏衫罗……

台上那人,还对镜,千般婀娜。台下的看客却全都酥在了她那千万般的情致里,怨只怨那杨妃宛转蛾眉马前死,做了那梨树下的香魂,未曾来这戏院里与这台上的杨妃较个高下,比一比,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试把绡帐慢开,龙脑微闻,一片美人香和……

沈如安眯了眯眼,盯着那个将头探进红绡帐里的唐明皇。

如涧扯了扯如沐的衣角儿,道:“四姐,这个淮泗儿可真是了不得,她把这杨玉环真是演到骨子里去了呀!”

如沐也看痴了,过了会儿,方才回过神来。“今儿个这杨妃演得,可真是比那日的杜丽娘好,真是绝了!”

这一折下去后,沈如安便听到满场的哄声。

“今儿这扮相,这情致,啧……是个男人都想嫖了她!”

“嘿!绝了!真真的是绝了!你瞅她那媚态,活脱脱的杨贵妃呐!”

“爷到现在骨头都还酥着呢!这不能娶回家当正房,弄个金屋藏着她花多少钱也值啊!能搂着这么个温香软玉睡上一觉,这辈子也不枉做男人了!”

沈如安一直闭着眼睛在养神,听到这些话,突然就一撩长衫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角,对着如沐和如涧道:“你们留这儿看吧,我先回去。”

如沐、如涧不解。“为什么呀?还有一折呢,今儿演得真不错呢!”

沈如安笑道:“三哥可比不得你们清闲,公司里多的是事儿等着我呢,下回我再来陪你们看。”

说完,便清清朗朗地走了出去。

恰逢此时锣响,淮泗儿婀娜地上场,入眼便是那淡然清雅的背影。

温香艳玉须臾化,今世今生怎见他……

纵是同姐妹们住在一处了,淮泗儿却还总是喜欢独来独往。阳叔不放心她,每日便让小盐跟着她。

她对阳叔说:“您是不必担心的,在北平城里,我是出不了事的。”

阳叔不解她为何如此笃定,但她却表情淡淡,不欲多做回答。

她生性冷淡不喜多言,不管台上的红装她唱得有多传神,恍恍然唱出了多少妩媚婉转,但台下依旧是个清冷淡然的脾性,任对着谁都一样。凭你是多大的来头,到了后台,也别指望着她会对你道一个万福,更别提露一个笑脸了。

所以,在巷子口处看到那个早已站在那里等待着的身影,脸上的淡然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一丝一毫都不变。

“以后别再唱戏了。”沈如安说。

她视作不见,脚下步子不变,不快也不慢地自他的身边走过去。清冷的气息弥漫全身。路灯下看不清巷子里的景物,只有她一袭湖水绿的旗袍在昏暗的路灯下款款生姿。

沈如安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她停住脚步,回头冷冷注视着他。

小盐被他们吓到了,讷讷地低唤了声:“沈……三爷?”

沈如安不理会小盐,只对着淮泗儿,道:“唱完《长生殿》以后就别再唱了。”

淮泗儿的眼落到他的手上,淡淡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沈如安冷哼:“不用我管?说得轻巧!你以为曲杼就真能护你周全?没有我,你以为凭你现在在北平的名气,还能到现在都平平安安的?”

淮泗儿表情不动。“我又没求你。”

“是,你是没有求我,”沈如安一扯手,将她拉到近前,注视着她卸妆后出水芙蓉一般的脸颊,“可这北平城,若我沈如安不护着你,就你这脾性,你以为不吃茶不伺候老斗,说一句清倌儿,人家就真能由了你了?”

淮泗儿顿住,低垂了眉目,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等唱完了余下的这三场,便不唱了,我嫁给曲杼,以后便再也不唱了,也就不用再麻烦您了。”

沈如安冷冷一笑。“你以为这事我就真由你?”

“我自己做自己的主,我想要嫁给谁,与你沈三爷何干?三爷还是放手吧,我要回去了。”

“好,”沈如安依她所言放了手,“我等着看你如何嫁。像曲杼这种人,在上海时我就提醒过你,嫁他无疑自掘坟墓,若你势必要嫁他,那我们就……走着瞧。”

他这话说出来,淮泗儿也动了火气,语气愈加冷淡,带了些诅咒发誓的恨意。“沈如安,我也在上海时就跟你说过了,我淮泗儿这辈子宁可饿死穷死所嫁非人给人糟蹋死,我也不会进有钱人家的门给人做姨太太!小门小户的我住着舒心,就是死了也甘愿!”

她如此说,沈如安倒也是怒了,道:“是谁说让你到沈家去做姨太太的?我沈如安何时说过这句话了?”

淮泗儿看着他向来清俊温雅的脸上出现了铁青之色,想是真被她的话给气到了。她咬了咬牙,对他的怒气视作不见,扭头便走。沈如安也不拦她,只任她走。

一边吓呆了的小盐这时才醒过神来,看了看沈如安的脸色,便忙追着淮泗儿跑了过去。今晚的事情,她如同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一般地被惊吓到了,这让她心里很是害怕。

沈如安和淮泗儿第一次在上海相遇时小盐还没有进班子,对这一切都不知情。

但其实,知道这件事情的,除了曲杼也只有阳叔。班子里的姐妹们也只当是沈三爷捧角儿,对此类事情早已习惯。

不论是在上海还是北平,捧淮泗儿的人可多了去了,哪能人人都当真呢?

但没人知道的是,沈如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淮泗儿却并非是在戏院里。

霞飞路62号裕仁弄是个小弄堂,狭长、窄小、破旧且黑暗,与巷子外面那些闪烁着的霓虹、洋汽车还有各家高雅的西餐厅比照着,显得极不搭调。且那些年代久远的老木楼根本隔不住任何的声音,楼下人一个轻声的咳嗽,楼上便也能听个清清楚楚。

淮泗儿便是住在这个裕仁弄里。

她不爱坐黄包车,就爱一个人走,每晚从班子里离开,就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但这若是搁在以前,她尚且默默无闻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可是这一年,她已经在上海的富顺戏院唱出了些名气,多少也有些人在捧她了,便也免不了有人开始打她的主意了。

在接近弄堂的时候,一个总是捧她的看客带着手下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个看客名黄开,表面上是个富商,但实际上是个混青帮的。他对淮泗儿说:“你本就是个戏子,这下九流的行当里戏子跟娼妓是排在一块儿的,没有区别。你既吃了这碗饭,就别想着自己还能落个清白自在身,跟了我,做个姨太太可比那些百乐门里的交际花强多了,至少你不必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且我还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使不完用不尽。你说好不好?”

淮泗儿表情一凝,冷冷瞥了黄开一眼,便一言不发,转身从他身边绕过。

黄开见她这般反应,也是冷冷一笑,示意手下的保镖将她强行带走。

保镖得令,围上去便要捉住淮泗儿,却不承想她早已将手放进了手提袋里,在保镖冲上来拉她手臂的时候,突然就摸出了一柄小小的匕首来,挥手恶狠狠地刺了过去!

保镖没有想到她一个弱女子,竟敢下这样的狠手,大意之下竟被她得了手,一刀刺在了手臂上,鲜血四溅。

在保镖的痛呼声中,她手持匕首站直了身躯,直视那黄开,一字一句道:“先生要寻姨太太,可尽情去百乐门中寻去,我一个戏子,当不起先生厚爱,还请先生另觅心爱。”说罢,躬身施了一礼。

黄开见她此举,当下不怒反笑,表现得更加兴趣十足,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她面前说道:“我说淮泗儿,你一个唱戏的,还想装什么贞节烈女啊?现在早不时兴这一套了,能在这上海滩立足的女人,哪一个不靠着几个男人!你别不是到现在还在演戏吧?有些个女人,就是喜欢玩欲擒故纵!”

淮泗儿再次躬身,低声恳求:“先生若能放我一条路,我必铭感五内。”

黄开道:“你一个戏子的铭感五内,于我来说有何用处?你看,你伤了我的人,我都不与你计较,你既感激我,那便不如跟了我吧!”

他此言一出,淮泗儿便知道这一次是难以善了了,当下眉目一凛,直起了腰身,一反方才的卑微之态,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问道:“先生这是要逼我了?”

黄开见她改变态度,也随之嗤笑一声:“我就是要逼你又怎样?你若是从了我,我便好好招待你,你若是不从……”说着,他慢慢脱掉手套,摸了摸手上的翡翠戒指,语气越发漫不经心,“不过是个唱戏的女人,死了就跟死只蚂蚁一样,明天富顺楼照样有人顶替你的位置挂头牌,风风光光地往我怀里投!我不缺你一个,富顺楼不缺你一个,上海,更不缺你一个。”

他话音未落,淮泗儿握在手里的刀子突然就被人一把夺了过去,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刀子是怎么被人抢走的。然后便被人钳制住了,她想挣扎,可是连动都动不了。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黄开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强硬地抬起她的脸,目光中带着逗弄的笑意。“以为拿把刀子,就没人奈何得了你了?不对你动手,是因为你长了副好皮囊,我怕弄伤了就不美了,”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脸,“所以你要聪明一些,姑娘。”

她想要扭头去咬黄开的手,但是嘴却在这个时候被人捂住了,她极力地挣扎,想向人求救。周边有赶路的人、有拉黄包车的、有开洋汽车的,有许多许多的人,可是路人看到之后都远远地绕过了去,拉黄包车的飞快地跑了过去,开洋汽车的如同没有看到他们。

没有人来帮助她。

他们拖着她要坐进汽车里,她知道,一旦坐进去了,一切就都完了。危急时自我保护的本能让她使劲儿抓住一根电线杆子,拼了命地抓住,任他们无论如何也掰不开她的手。

许是人越在着急绝望的时候,耳力感觉就越是灵敏。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枪响,然后便是拉枪栓的声音和皮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她看不到后面的情况,却在听到这些声音之后松了一口气,她猜,也许她有救了。

果然,黄开看到后面全副武装的士兵,脸色难看地低骂了一声,冲那几个保镖打了个手势。保镖立刻松开了她,往车里钻,汽车留下一阵尾烟,便飞快地开走了。

淮泗儿松懈了下来,顺着电线杆滑坐到了地上,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直到脚步声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她才勉强抬起头望过去。昏乱中隐约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穿着西装。

“还好吗?”

她素来不喜在人前失态,哪怕是此时此刻,她才刚获救,也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于是她努力地想要扶着电线杆站起来,想站成一个不亢不卑的姿势,可是方才挣扎的时候她左脚的脚踝扭到了,挣扎的时候觉不出什么,可这会儿却是钻心地疼着,站都站不起来。

一只手出现在视线里,她低眉看了片刻,抬眼,才看清这人的长相。

这张脸,是属于一个北方男人的。剑眉,挺鼻,嘴唇略略有些薄,双目在这昏暗的路灯下流转着清锐的光波。这张脸,不是曲杼那种江南男子的秀气,而是沉稳内敛不矜不伐的。

“要我扶你起来么?”

她本不想搭上这只手,借别人的力站起来,但奈何脚上一使力便疼痛难忍,再看看伸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想了想,终于伸出手去抓住,那人手心干燥而温暖,握着她的手指紧了紧,微使劲,将她拉了起来。

她放开那人的手,低声说:“多谢。”

那人没多说话,只是侧身,后退了一步,站在了一个让她安心的距离外。

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笑谈。“我说沈如安,你火急火燎地把我从饭桌上叫过来,我还以为是有人敢在我的地头上找你麻烦,闹了半天,竟是替你救美来啦?”

沈如安也笑。“既然知道这是你的地头,发生这种事情,不就是你该管的吗?竟叫我这个外地商人来打抱不平,林处长,你怎好意思向我抱怨?”

此言一出,年轻的处长抱怨开来:“我的三爷,你要是这么说,可真就冤死我了,这上海滩的水它可比北平城深多了,这水里游的,哪条不是大鱼?随便一个都比我的腰杆硬,哪个我也惹不起!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呢!”说着,走到淮泗儿面前,问,“这位小姐,没伤到吧?”

淮泗儿摇了摇头。

林处长却忽然认出了她来,惊道:“哟,这位不就是春申班的淮泗儿小姐?”

淮泗儿欠了欠身,说:“多谢二位搭救之恩,他日定当报答。”

林处长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小姐不必客气。”

淮泗儿沉默了一下,不再多言,只是道了一句:“我先告辞。”

沈如安看了看她仍然穿着高跟鞋的左脚,问:“能走么?”

林处长顺着沈如安的目光看过去,也问了一句:“需不需要派人送你回去?”

“不敢劳烦二位,我自己能行。”说罢,再次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一身的狼狈,竟还能在两人面前走得笔直,走过沈如安面前时,她看到他的眼睛眯了眯,嘴角带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出来。

离得远了,仍是能听得到林处长同沈如安道:“嗯,这姑娘可真是不错,这一身的傲骨莫要说是在上海,纵是去你们北平也是难找了。就是可惜了,是个唱戏的,出身不好。”边说还边感叹地摇头。

沈如安笑得意味不明。“莫不是大哥你也心动了?”

林处长忙道:“我说兄弟,你一个电话召唤,我饭都不吃就跑来帮你救美人,你可不能害你大哥。这话要是让你嫂子听到了,我还有太平日子过吗?现在国都已经够乱的了,要是家也跟着乱,那我还要不要活了?”

沈如安浅笑道:“那……大哥,你就帮人帮到底吧……”

淮泗儿扶着墙进了裕仁弄,余下的话,便再也听不到了。

上海的富顺楼是个不大的戏园子,名气在上海滩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小。在这里唱戏的班子也多,春申班只是其中之一,只是有一点相同的是,挂头牌的角儿多半都有一副妖娆的身段和倾国倾城的脸蛋儿。有了这样的角儿,那过来看戏的也就多了,这富顺楼的名气便也渐渐响亮了起来。

淮泗儿能唱红,除去唱功和一副好皮囊之外,也多半是因为她的嗓子好、扮相好,扮什么像什么,有些个票友便也渐渐被她给迷住了。再加上她本就性子清冷,谁的账都不买,不论对谁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于是,便有人心痒,有人心动了。

有些男人就是这样,你越是淡着他,不理他,他便越是喜欢你,喜欢往你跟前凑,喜欢一掷千金地捧着你。就这样,捧着捧着,便将她的名气给捧了出来。

沈如安之前来过富顺楼看戏,挂头牌的就是淮泗儿,四下里票友们便是这样议论的,也让闲着无聊的沈如安对她起了些可有可无的猎奇之心。好友相约之下,倒也去看了两场她的戏,却是没觉出什么太特别来,加之要回北平了,便也就渐渐淡了那些闲极找乐的心思。

若是他就这样回了北平,不曾与淮泗儿相遇,也许他日后便会成为一个普通商人,娶上一房温柔的太太,生下几名继承家业的子女,在战火之中,过完他平凡的一生。

只是,这个世上并不存在也许,他与淮泗儿相遇了,与她有了那样的交集,也便从此改变了他自己,乃至整个沈家的命运。

就是那天晚上,他与客户在西餐厅谈完了生意,正欲离开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窗外的那一场堪称惨烈的挣扎,他看到那个有着清丽长相的女子,脸上带着决绝的、不堪受辱的表情,心头一悸,来不及多想,便找了餐厅的电话,打给了老朋友林牧之。

也不知怎么,她清清冷冷的几句话,就如同勾魂摄魄的迷药一般迷住了沈如安的心,回北平的事也就被他无限期地压后了。

第二天依旧去富顺楼看戏,待淮泗儿那折结束后,沈如安离开位子,等在了富顺楼外,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看到淮泗儿一个人慢慢地走出来。

“淮小姐。”

淮泗儿抬眼看沈如安,一眼就认出他是那晚救了她的那个人。对于这个人,她心怀感激,于是欠了欠身,缓和了面色,说:“先生。”

沈如安走到灯光下,看着她眉目婉丽的脸,微微一笑。“我等你许久了。”

灯光下,他含笑的眼睛里似有华光流转,如海一般的幽深蕴藉。淮泗儿心头一颤,只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她立刻将拇指抠进手心里,死死掐着,保持着眉目不动,淡淡地问:“您有事么?”

“鄙姓沈。”

淮泗儿眉峰动了动,直直盯着他。

“沈如安,自北平来,”他伸出手,递到她面前,“认识你,我很高兴。”

淮泗儿低眉看着他伸过来的那只手,灯光下,骨节分明,手指干净,这是第二次,他将手伸到她面前。抠在手心里的指甲刺进了肉里,她动了动嘴角,用从容的速度伸出右手,与他相握。

他的手心依旧是干燥而温暖的。

“您好。”

轻轻一握之后,她想要再以从容的速度抽出来,但是沈如安的手却突然收紧,她心头重重一跳,微微用力一抽,却没想到沈如安只是紧紧握了那么一下,便又松开了。她立刻收回右手,用左手包裹着,退后一步,与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沈如安仿若没有看到她这般警惕的模样,依旧眉目疏朗地微笑,文质彬彬地问:“能有幸请淮小姐吃顿饭么?”

淮泗儿垂下眼睑,语气疏淡地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对不起,我还有事,”稍顿,“先走一步。”越过他,便要走。

“我知道这是你的托词,我只是想请你吃顿饭,没有别的意思。”繁文缛节的,说多了没意思,不如一步到位,“至少我还算得上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吗?”

“你——”她皱眉,这人语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彬彬君子,这会儿却又行挟恩之事,莫非又是一个先君子后小人的?

顿时心下一冷。

沈如安走到她身边。“走吧。”

淮泗儿立刻变色,周身散发着冷漠的气息。“我可没有答应你。”

沈如安看着她一扫方才的平易近人,眼神中满是戒备,突然失笑。“你在担心什么?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你是不是对每个人的戒心都这样重?”

淮泗儿不为所动。“君子不强人所难。”

这时候沈如安身后的沈实上前一步,叫了声:“三爷。”与沈如安交换了个眼神,沈如安沉默了一下,却突然伸手将她拉到了身后。

淮泗儿大怒,使劲挣脱他,厉声喝道:“沈如安你做什么!”

沈如安在她耳边低声说:“看,咱们有麻烦了。”

淮泗儿一惊,抬头便看到数名身着西装的人向他们包抄过来,她心头一沉,下意识地拉住了沈如安衣服的下摆。

沈如安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看来又要来上一段英雄救美了,拉着她的手开始向大路人多的地方疾步走去,留下沈实来挡住那些人。

淮泗儿穿着高跟鞋,本就跑不快,何况又穿着旗袍更不能迈大步子,沈如安带着她跑了不一会儿,就被两辆黑色轿车给堵上了。前面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穿着西装、保镖模样的青年人,走到后面,打开车门,迎出了一名四十岁上下稍显富态的中年男人。

正是昨晚试图劫持淮泗儿的黄开。

沈如安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在淮泗儿前面。

“我道是谁,原来是北平来的沈三爷。”对方开口。

沈如安浅笑。“黄先生,久违了。”

黄开将头上的礼帽摘下来,低眉,轻轻掸了掸。“沈三爷这是要携佳人同游夜上海,可是艳福不浅啊!惹得兄弟都眼红了。”

“让黄先生见笑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黄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转头看向淮泗儿,礼貌地道:“淮小姐,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福气,护送您回去?”

淮泗儿微欠身,不亢不卑地说:“黄先生的美意我心领了,不敢劳驾。”

“淮小姐这么说,那可真是对不住了,”黄开叹了口气,转向沈如安,“沈三爷,这护送淮小姐的任务,不劳您亲自出马,就交给兄弟吧!”说着侧头对手下人说,“还不把淮小姐请到车上去!”

淮泗儿后退一步,全神戒备,沈如安伸手挡在了她前面。“黄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黄开把玩着礼帽,轻笑道:“沈三爷,您大老远从北平来到上海,是客,兄弟本应尽尽地主之谊,好好陪陪三爷您,但奈何平日里太忙,怠慢了您,实在对不住。明天我做东,您赏脸,”话锋一转,“但是这淮小姐,我却不得不带走,因为,淮小姐得幸,被杜先生看中了,邀她参加兴业银行的周年庆典,届时,将与伶界女皇孟小姐还有程先生同台,这对于淮小姐来说,可算得上是天大的风光了。所以,我得带她先去见见杜先生。”

“兴业银行,可是顶顶有名的银行了,我们沈家也算是兴业银行在北平支行的老客户了,这一回的周年庆典,我也收到了杜先生的邀请函,但是要说邀请了淮小姐,我却没有听到风声。说来也巧得很,家父与余叔岩老先生是多年的交情,余老先生寄居北平时,身边侍奉的人便是他的高足孟小姐,兄弟也因此得幸与孟小姐有过数面之缘,不得不说,孟小姐艺德风采着实是令人折服,”稍顿,他看了看身旁的淮泗儿,话锋一转,“不过我想,以杜先生对孟小姐的情谊,仅泛泛于梨园的淮小姐,只怕还入不了杜先生的眼吧?”

杜先生此人,乃是叱咤上海滩黑白两道的人物,上海滩军政两界无人敢不给他几分情面,毫不夸张地说,杜先生若是跺跺脚,整个上海滩也要抖三抖。而伶界女皇孟小姐则是杜先生的红粉知己,杜先生数年如一日对其爱护有加,这是上海滩人人都知道的事,沈如安此时一语道出他与孟小姐的交情,其意就是想让黄开知难而退。

但黄开显然不愿就此退出,他冷笑连连。“沈三爷是怀疑我居心不良,还是怀疑杜先生的决定?”

“不敢,”沈如安温良地笑,“我看这样吧,正好眼下孟小姐也在上海,不如黄先生就随兄弟一同前去拜会,既瞻仰孟小姐的绝世风华,也顺便向她打听一下淮小姐参加堂会的事情?”

既然沈如安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黄开知道这个借口是不成了的,索性撕破了脸皮。“沈三爷,您甭拿孟小姐来压我,我就实话跟您说了吧,这淮泗儿,我今天是要定了!沈三爷要是再推搪阻挠,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沈如安却不惊不怒,嘴角仍旧带着笑。“黄先生既然打开了天窗,那咱们也就直接说亮话了。我也实话跟您说,这淮泗儿,她今天还真不能就跟您走,黄先生是要翻脸还是要无情,悉听尊便,沈如安奉陪到底。”

黄开没想到他一个外地商人,竟能在自己的地盘如此强硬,当下叹了口气,倚在轿车上,低头想了想,道:“沈三爷,兄弟自认对您可算是尽到礼数了,我最后再奉劝您一句,就算你是条强龙,可是上海滩,那也不是你能呼风唤雨的地方,你们沈家的生意遍布上海滩,在上海也捞了不少钱了,我想你一定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铺子,有一天尽数被人砸了吧?”

文攻不成,便要武斗?

沈如安笑容不减。“铺子是死的人是活的,眼红嫉妒想砸我铺子的人多了去了,但也不是谁想砸就能砸的。地头蛇再猖狂,他也不过是条不成器的蛇而已,”说到这里,似乎是恍然想起,“哦,忘了告诉黄先生,沈某虽只是个小商人,在上海无权无势,但是我的铺子,却正好归你们杜先生保护,您要是真想砸,请便。”

沈如安虽与杜先生没有什么交情,但是对这个掌了大半个上海滩,堪称是上海之王的杜先生,还是有那么几分了解的。此人向来以斯文君子之形象示人,重规矩,讲诚信,御内极严。这黄开身为杜先生的手下,若真敢在杜先生的眼皮子底下砸了沈家的铺子,只怕杜先生第一个不饶他。须知,沈家每年那巨额的保护费,可不是白交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说下去也就没意思了,既然沈三爷执意英雄救美,那我就给你个机会。”

黄开抬手将礼帽扣在了头上,对身边的保镖道:“人家沈三爷都不客气了,那咱们还客气什么!”

两边保镖得令,立刻合围过来,沈如安护着淮泗儿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淮泗儿再也忍不住,在他身后低声道:“沈先生,您还是走吧,您救不了我的,我不想连累您。”

沈如安低笑,侧过头。“你别怕,我们会没事的。”

“您是外地来的,我的事本就与您无关,您又何必将自己牵涉其中……”

打手们伸手抓他们,沈如安将淮泗儿护在身后,只这一瞬,就忽听砰的一声,白光一闪,被人照了相。黑色的轿车在他们身边风驰电掣地开过去,车里一人在拿着照相机对他们猛拍。

沈如安望着远去的轿车,含笑回淮泗儿的话。“我可从来不说大话。我说咱们没事,咱们就一定会没事的。”

黄开被那突如其来的照相机吓了一跳,掏出枪就要对拿着照相的人开射,沈如安笑着道:“黄先生,这里是法租界,开了枪,明天你就等着警察找上门吧!”

说话间,车已经跑远了,黄开枪口转向沈如安。“警察算他妈的什么东西,老子想打死谁就打死谁!还不快去追!”最后一句话,是说给他的手下们听的。

保镖们忙找车,但还没等坐上车,沈如安却又道:“我忘了告诉您,照相的人是蔡府三太太的亲弟弟。”换言之,是上海滩警备司令的小舅子。蔡司令可能不会找杜先生的麻烦,但区区一个黄开,还是能轻易收拾了的。

黄先生闻言立刻大怒。“姓沈的,你他妈敢阴我!”枪托一转,对着沈如安的头砸了下去!

他始终是不敢杀沈如安的,因为沈家在上海虽无根基,但是在北平却也是人人都给三分情面的,若是杀了他,沈家闹起来,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见黄开动手,沈如安神色不动,将头微微一偏,飞快地抬手扣住他的手腕,一个错力,硬是将枪给他夺了下来,之后手指一扣,将弹匣卸了下来,枪口一转,又反手将枪送到了黄开面前。

沈如安微微一笑,道:“黄先生,我虽是个生意人,不懂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但也不代表就能让人随意欺辱,你若见好就收,也许明天的报纸还会写得收敛点,否则,对你我都没好处。”稍顿,他微微倾身,低声说,“你若是今天真杀了我,或者咱们将这事闹大了,你猜,你们杜先生会怎样收拾你?”

黄开听着他的话,面色瞬间变了数变,隔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枪,点点头,上车前回头看着他道:“沈如安,你有种!”

沈如安浅笑。“没种就不敢来上海滩了。”

轿车呼啸而去,沈如安侧过身子,对着淮泗儿伸出一只手,温文尔雅地笑:“请吧,淮小姐。”

淮泗儿看了他一时,忽然低眉一笑。

这个人……

这个男人,看起来斯文又有礼貌,谁知,原来他竟这样强势。

次日,《上海报》头条便是“北平富商沈如安与三鑫公司黄开为争夺春申班头牌淮泗儿大打出手”,内容竭尽想象之所能,配以照片,图文并茂,好不耸人听闻,是个大绯闻呢!

沈如安看完报纸,一笑置之,仍旧去捧淮泗儿的场。

“一起去吃个便饭?”

淮泗儿想到了曲杼,她心下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摇头。“对不起,我还有事。”

沈如安叹了口气。“你不能每次都用这个理由搪塞我。”

淮泗儿默然。

沈如安笑。“那么,就走吧。”

“……沈先生,”淮泗儿叫住他,待他回头,她想了想,慢慢地开口,“你还是回北平……”话还没有说出口,却被人打断。

“泗儿!”

突兀地,自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处走出来的那个男人,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眉眼间隐着一丝冷淡的怒意,面容颇是有几分难看,笔直地走到了他们面前,将淮泗儿的一只手握进了手心里。

淮泗儿表情不动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心里再次叹了口气,任由他握住了自己的手,再后退一步,低眉站在了他的身后。

沈如安,终究是未知的。

沈如安看了淮泗儿一眼,对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视而不见,含笑问道:“这位是?”

“曲杼。”

沈如安点头,伸出手。“原来是曲先生,幸会。鄙姓沈,沈如安。”

曲杼伸手与之浅浅握了握,冷冷地盯着他,意有所指地说:“原来您就是沈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啊!”

“见笑了,曲先生来得刚好,鄙人正要请淮小姐吃个便饭,您来了,不如就一道吧!”

曲杼看了看淡然处之的淮泗儿,再看看一脸坦然的沈如安,勉强动了动嘴角。“我还有事,恕不能奉陪了,但是沈先生是泗儿的救命恩人,这饭怎么能让沈先生请?”说着转向淮泗儿,嘱咐她,“记得要向沈先生道谢,吃完了饭我去接你。”

沈如安不等淮泗儿回答,便抢先道:“曲先生放心好了,我会将她送回去的。”

曲杼面色一僵,过了一时,才道:“如此我便多谢了,她一个人回去,天太晚了我不放心。”

待他离开后,沈如安问淮泗儿:“他是你的……未婚夫?”

淮泗儿往前走。“……不是。”

他跟上她。“那是男朋友了?”

淮泗儿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搭腔。

沈如安也不再多问,两个人就这样并排慢慢地走着,昏黄的路灯将他们模糊的影子拉长再变短,变短再拉长,淮泗儿青色的旗袍被照出分辨不出本色的幽暗,随着她的走动,摆出款款的姿态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忽然语气不清地吐出一句话:“我不给人做小老婆。”

沈如安闻言先是一怔,然后笑起来。“所以,他是你的男朋友,将来是要娶你做妻子的了?”

淮泗儿不再搭理他的话,仍旧径直往前走,直至到了西餐厅,她才又慢慢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北平?”

“暂时不想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

“你晓得我为什么不回去的。”

他为她倒了红酒,她却不喝,只是淡淡地道:“我不爱喝这个。”

沈如安将红酒放下。“我也没有结婚。”

这句话,是在回答她之前说的那句“不给人做小老婆”。

她抬起黑湛湛的眼珠子,清冷冷地注视着他,反问:“又怎样呢?”

沈如安叹了口气。“我晓得,不论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你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在捧角儿,只是一时的兴起。或者,你以为我与他们一样,心里在动着歪念头。”

“难道不是?”她反问,“一个不相关的男人,无缘无故地对一个女人好,总是有着他的目的的,不论是谁。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可让男人图的?无非是具皮囊罢了。沈如安,适可而止吧,别教我瞧不起你。”

她真的以为他和旁人是不一样的,甚至,她是欣赏这个男人的。她不愿,也不想将他和那些男人放在一起去看待,她想在他变得和那些男人一样之前远离他。这样,他在她的心里,就还是眼前的这个温柔又强势的沈如安,而不是将来千人一面的沈三爷。

沈如安失笑道:“你总不将人往好了去想。”况且,他也不是无缘无故对她好的,他是为了那一晚突然的心动,所以才想要对她好的。

她低眉。“对不起,我从未碰见过好人。”

“以后不会了。”

“不会什么?”

“不会再有坏人欺负你了。”

淮泗儿终于忍不住嗤笑,眼中带着轻嘲。“沈如安,你只是个做生意的商人。”是的,商人而已,他保护不了她的。

沈如安笑道:“是啊,就是有几个臭钱。可是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至少那位黄先生是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淮泗儿眼睛眨了眨,问他:“那天晚上,你怎么就知道他会去找我?”

沈如安啜了一口红酒,没有回答。他的生意能做到上海,又怎么可能会没有几个朋友?

淮泗儿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不晓得你有什么通天彻地的能耐,只是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了,没有用的。”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找一个平凡的男子,结婚生子,过最平凡的日子的。

沈如安放下酒杯,正色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并没有什么通天彻地的能耐,只是男人就是这样,不论是多么无能的男人,只要遇上了一个自己想要保护的女人,那他都会强大起来,会想方设法为这个女人撑起一片天,”想了想,不由得又解释起来,“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并不认得那位孟小姐,我父亲与余叔岩老先生也并不相识,只是他拿他们的杜先生来压我们,那我便也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淮泗儿微怔过后,面色异样地抿了抿嘴角,似笑非笑。“我都信以为真了,你不认得那位孟小姐,竟还能说得这般头头是道……”

沈如安低笑。“我四妹是个戏迷,最喜欢的便是这位‘冬皇’孟小姐,整日在家里如数家珍地说着她的事迹,我听得多了,自然也便知道了一些,不承想倒还真派上了用场。”

“我幼时扮小生,便是模仿孟小姐。”

“你与她不同的,你并不爱唱戏。”见她抬眼看他,他笑,“你不用看着我,我看得出来的,你不过是在谋个生路罢了。”

她低眉,神色淡了下来。“你不要乱猜了,都是与你无关的事情。”

“那就跟我回北平吧!”

沉默。

随后她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用清涧溪流一般的声音,坚定地道:“你自走你的,与我何干?我们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交集太多了,并不好,不如就此打住,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最好不要再往来。”这样将来,彼此都还能有一段美好的回忆。说完起身,欠了欠身,“您慢用吧,我先告辞。”

沈如安探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明日回北平。”

她回过头来,回他:“好走,不送。”

“你不同我回北平也可以,那就回北平去唱,北平不比上海,我总能护你周全,”微顿,“还有,不要嫁给曲杼,那种人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不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

她看着他,沉默了一下,才道:“谢谢。”却没有回答他,究竟回不回北平唱,嫁不嫁曲杼。抑或她谢的,只是他的许诺。

沈如安松开了手,她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一道青色纤弱的背影。

说到底,沈如安确实称得上是淮泗儿的救命恩人。

因为如果不是他,那如今淮泗儿又焉有命在?

这一切,小盐不知道,班子里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包括沈家人都不知道。

只有他们彼此知道。

淮泗儿抬头看着墨色天空中的星星,长长叹息。

在这乱世里,谁又能保护得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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