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森静谧的文德殿内,皇帝高坐在上,他一手搭在御座的扶手上,身躯微微前倾,狭长的明眸微眯,不可置信的看着公冶子。
“卿,方才是在说什么?”皇帝面容微微笑着,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人心惊。
长跪在下方的公冶子俯身在地,额头紧贴地板,字正圆腔道:“臣,恳请陛下收回为荣亲王与臣妹指婚的口谕!”
“一朝天子,一言九鼎,朕金口玉言岂能复舌于天下?”皇帝面容上已有愠怒之相。
公冶子听出来皇帝言语之中略略加重的气息,咬咬牙并不抬头去看,又重重的了磕个头,道:“臣自十四岁起承继父业执掌潜龙卫以来,克忠职守,身上大小伤达二十多处,于君上之令皆拼死完成,从无违逆。”
“卿是何意。”皇帝眼中已起了杀意,不敢相信自己执政已来第一个敢为直面违逆自己的,竟然是历代皇帝最为信赖的潜龙卫总旗将军。
“臣无能,前往边戎暗杀时不幸被强弩射伤,中了边戎王室秘毒,也就是先骠骑将军褚卫生擒边戎王时中的那种毒。”
皇帝惊得愣住了,从御座上走下来到公冶子面前止住脚步,让他抬起头来。当见到他唇色灰白时,只觉得脑袋好像被大锤狠狠敲了一下,胀痛眩晕的很。
还未等到公冶子从皇宫出来绕到昶园,安华就收到消息,皇帝要为她撤婚,废除她与公冶子的婚旨。
安华惊讶一向对帝王至尊极为重视的皇帝竟然会做出废弃自己亲下的旨意,隐隐中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与琉惜的交谈也变得心不在焉。
琉惜听到管家来报时,也是觉得奇怪,一时脑海浮现那日皇帝在病中时她与祉禄进宫问安时皇帝说的话。
那日皇帝在病中曾在她耳中说道:“孩子,处于混沌的禁中光是仁善是无法立足的,日后多与长公主和公冶族走动,多向安华学习凤仪天下的风范。”
这凤仪,在国朝天下是除了长公主外,也就只有中宫皇后能配得上。
她不知道这是皇帝的试探,亦或是皇帝对他的某种暗示。
儒学大族,素来以五常为立身之本,儒学士者更是将信义作为立人与立国之根本。从小在沐方朔的耳濡目染熏陶下长大的琉惜,依着她的性子,既是答应了皇帝,那么不到万不得已她时绝不会说出去。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安华着实没了耐性,她起身朝琉惜一笑道:“这父皇会下口谕收回之前的圣旨,这事自陛下御极一来从未有过,禁中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既然是与我有关,我若不去看看,不能心安。”
琉惜也跟着起了身,朝安华行了个礼便在侍从的相送下离开昶园。
管家童伯从收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起就吩咐府上备好车驾,果不其然,不多时厅室内就传来长公主安排进宫的吩咐。
如今晁晏不在,公冶又许久未到府上,祉禄又成日里不见人影,安华在马车之内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另寻谋士。
安华在宫门口与公冶子的车驾擦身而过,安华不经意的剪开联系,恰好看到熟悉的车身图腾。
“停下!”
车厢内传来一声尖锐紧促的命令,隔壁厢内的公冶子也听到了,他沉声叫停驾车的卫官,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到安华的车驾小窗口跟她问安。
“为什么。”此时能够看到公冶子,那么皇帝收回婚旨必定与他有关,安华单刀直入,直白的就问他。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与你去昶园。”
公冶子没有想到她的消息会这么灵敏,她会来的这么快,幸好,幸好她能看到他的车驾,没有直接就入了宫门。
琉惜回到府上时,祉禄正躺在院中树下的软榻上,面上盖着一本杂书在小憩。她走到他的身边把他的书取了下来放到旁边的小几上,将他身上那快掉到地上的斗篷盖好。
酣睡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他睁着眼睛静静的看着她在收拾小几上的茶杯和书卷,面上不知不觉的挂上了浅淡的笑容。
“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往时她去昶园总要待到黄昏临近才会回来,有时候还会在那里陪着安华用完晚膳才回府上。
“长姐姐入宫去了。”琉惜微微抬头定定地望着祉禄。
“哦?”祉禄倒是清醒了几分,调整了一下姿势略微直起了身问道:“这不早不晚的,皇姐入宫去做什么?是父皇寻她?”
“不是。”琉惜摇了摇头,道:“有人来报,皇帝要撤回给长姐姐与公冶子的婚旨,长姐姐听说了就急急的要进宫。”
“撤回婚旨?”这下祉禄也愣住了。
与祉禄一样,安华此刻也是满心的不解。
安华和公冶子进了书房,让人端来茶炉就挥退了侍从,亲自动手煮起了茶。公冶子不似之前那般坐得极为端正,而是放软了身子靠在座榻边上。
他看着墙上的端案上挂着一幅熟悉的观音图愣愣出神,眸光一侧,看着她的书案上有一抹熟悉的玄色流苏。
那流苏连着的物件被一份书卷遮住了,但是那每一根流苏上独一无二的暗纹,他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一直刚硬的内心泛起了阵阵酸楚,公冶子长叹了一口气。
“殿下今日去入宫,可是因为知道陛下要撤回婚旨?”
安华将刚沏好得热茶放在公冶子的跟前,心中一直有事,被他忽然开口的话语惊了一下,手指一抖,白皙粉嫩的小手被沿着杯子溢出的热茶烫的有些发红。
“嘶。”
她刚抽出一口凉气,原本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已经到了自己身旁,一手握住她的柔荑连连吹着气。
两人第一次靠的这样近,安华的耳根子有些泛红,她第一次发现他这武夫身上竟然有一股好闻的松溪木香,好像还混杂着浅浅淡淡的一股,药香。
她想起来,从他办差回来后就一直告了病假闭门不出,之前因桓王前去探病两人还焚香听琴喝酒,她一直以为他并没有什么大碍。
闭门二十天了,他身上还有药味,那么他定是伤的不轻。安华心生浓浓愧疚,满是歉意的开口道:“你,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嗯,没什么大事。”公冶子一边走到门口去吩咐门后的侍从拿些药膏来,一边回首朝她笑了笑。
皇帝都撤回婚旨了,他还能笑得出来?安华更加确定了,这其中定是有什么事情。
公冶子接过侍从取来的药膏,又将门关上回到她的身旁,执起她的手为她细细涂抹方才烫到的地方。
“说吧,你刚才进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手明显顿了顿,沉默着为她涂好伤,回到与她面对的坐榻上,才淡淡的开口:“我进宫,让陛下收回口谕,以公冶家主和世容长兄的身份,恳请陛下收回为世容赐婚的心意。”
皇帝还未让尚书台拟旨,他要快,否则到时候面对的就是抗旨违逆。
“因为你要让世容自由,所以你牺牲了你自己的婚旨。”安华惊诧不已,她有些激动的怒笑道:“你为了世鹄在夜雨瓢泼下素衣跪席,如今又为了世容面圣劝陛下收回口谕,公冶世鸿,你当真是一个好兄长,好家主。”
“父母早逝,我本应责无旁贷地担当起长兄如父的重任,但我年少一直忙于建树家族未能对他们有所关怀,如今也不过担起早就应该对他们所尽的责任。”
“责任,责任。”安华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人,越发的想笑,一脸讥讽的对他道:“我安华命里红鸾星浅暗,先有褚卫婚前早逝,如今陛下已明旨昭告天下我安华是要嫁给你公冶家主,确又被你亲手剪短这份红缘,那么你对于我可又有半分愧疚于责任?”
公冶子沉默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看着安华道:“长公主殿下尊贵无比,即使没有了公冶子,自由陛下也会为殿下寻一位良人。”
“那么,你当日信誓旦旦的跟我说,我定是你的,那也只是随口一句顽话吗?”安华言语激动,声音一下暗哑。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皇帝要撤回她的婚旨时,自己的心好像空了一个角,整个人仿佛沉在水中,双足无法触到地面。
“到底是为什么?”安华从座榻上起来,走到公冶子面前抓着他的臂膀,又问了一遍:“到底是为什么?”
那日他们又是不欢而散,公冶子不敢抬头去看安华,怕看到她眼中的失落,也不想去回答她的问题。
他那么喜欢她,如何说得出口那些违心的话语。
安华始终不相信,公冶子是为了不让世容嫁给荣亲王而触怒皇帝,断送了自己的婚事。如此心思缜密的一个治世将才,又怎么会没有想好后策就直奔文德殿面圣?
晚膳后安华仍旧烦躁不安,她从公冶子处问不出个理由,那么她要去问她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剪短自己最为宠爱的女儿的情缘。
兴头起来容易,但是当她真正到了文德殿的门口时,确又踌躇犹豫了起来。
毕竟她的父皇,在父亲的身份后面还有这皇帝的身份。
殿门从里面打开,沐方朔端着双手从殿内缓步而出,他微微低沉着头好像在沉思着什么,看到底下的影子抬头看到安华,慌忙行礼问安。
“沐执令不必多礼。这么晚了还未归家,为了国事如此鞠躬尽瘁,实属国之大幸!”
“长公主殿下言重了!殿下深夜进宫定是有要事面圣,臣先行告退!”沐方朔又一大拜,方才离去。
安华看着沐方朔腰杆笔直的走下殿前长梯,脑海中想起晁晏也总是披星戴月的从宫中离去,那人入宫还不到十年,人也不到不惑之年却依旧满头华发。
殿内又走出一人,是皇帝身边近身侍候的大内监忠靖公公。他轻轻的走到安华跟前躬身道:“长公主殿下,陛下让您进去叙话。”
皇帝丝毫没有惊讶安华会在这时候进宫,反而觉得她来的有点晚。
“丫头,来,道父皇跟前来。”
安华步步走到上首,止步在御座旁,忠靖端来一张方形小榻,她就着坐下,抬头望着皇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忧伤。
皇帝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庞,长长的叹了口气,衣袖上金丝暗绣的吉祥如意长袖纹随着动作在她脸上擦过,有些刺痛。
殿内金錾烛台镂刻的花纹在烛火摇曳下闪闪灼灼,皇帝头戴着一字头巾低着头,安华很清晰的看到他发顶的银丝,心中流过阵阵酸楚。
“我儿心地纯善,奈何上苍不予垂怜命里情缘浅薄。”
“父皇……”安华低下头不敢去看皇帝,她将臻首靠在皇帝的膝盖上,眉眼间的悲伤随着她垂下的头很好的掩盖住了。
皇帝摸着她的发丝,又是一阵叹息,“过几日是德贵妃的生辰,届时朕会下诏让世族青年才俊皆入宫来饮宴,到时候无论我儿看上谁,父皇都将为他们封侯进爵,让他们以盛世红妆来迎娶我儿。”
安华再也忍不住,转过身眼眶发红的看着皇帝,悲怮道:“父皇,儿臣要公冶子。”
她感觉原本慈蔼抚着自己的手顿了一下,皇帝年老却并不浑浊的眼眸里多了一层心痛,他收回手又微笑望着自己从小捧在掌心里的女儿道:“或许德贵妃的生辰宴上你会遇到更好,更喜欢的人呢?届时再看吧!”
这是皇帝第一次没有商量就拒绝她,安华苦笑着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握着皇帝的手,问道:“父皇能否告诉安华,这到底是为什么?”
皇帝从小就见不得她流泪,心中本就为这个女儿感到痛惜和忧愁,忙从衣襟掏出帕子为她拭去泪水,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告诉她。
潜龙卫的事情,他作为国君已经违背了祖上禁忌告诉她,公冶子的身份,他是不能说。
“忠靖,送公主下去休息。”
皇帝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抽出被她握住的手,睁开眼冷眸看向一边随侍的忠靖。
安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来的,她在忠靖的搀扶下走下了台阶,走到殿中央的时候她攥紧了拳头回首朝着皇帝道:“父皇,德贵妃的生辰宴上,儿臣无论相中谁,都会成全儿臣的对吗?”
皇帝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居高而下的看着安华,颔首道:“君无戏言。”
“儿臣,谢父皇恩典!”安华拂开忠靖的手,朝着皇帝庄重的跪下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