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自下旨,德贵妃生辰设在德阳殿。那是宫中最大的殿阁,又命所有世家贵族的青年才俊都入宫贺寿。
历朝历代,只有皇帝与皇后、太后及以上身份能设生辰寿宴,翻开国朝史册文载,除去祖皇帝因御极之前原配发妻早逝,御极之后又未立皇后,后因念及当时掌管后宫的贵妃辛劳曾为她做寿宴,携贵妃接受大臣祝寿之外,还未有皇帝会为贵妃大庆生辰。
因为这事桓王更是开心了许久,连徐恕宁这认为这是天赐之机,精心为他找来精雕篆刻百福的青铜酒樽做寿礼,又让他提前笼络本欲回京的恭郡王,务必要让他在长途跋涉的辛劳中病倒在官驿。
德贵妃寿辰那天,高大雄伟的德阳殿内设席近六百,可谓是坐客满堂,除去远在西塞镇守的瑞王及返还禁中生出意外未能赶回来的恭郡王,其余皇子公主均回朝参与寿宴,热闹的场面堪比万寿节。
黑墨石板铺就的地面被擦拭得不染纤尘,从殿门直通御座的通道上铺着厚厚的牡丹祥纹地毯,屋顶的房梁上挂缀着大红色的绡纱,青铜包裹底脚的宽大柱子八宝宫灯挂顶,让殿堂满室在黑夜中明亮如昼。
皇帝在众人的跪俯中与德贵妃一前一后的走进殿内,他看着御座下首左侧的位置上仍旧空着,面色微变,抬手让众人平身。
那是比亲王还要尊贵的荣裕长公主的席位。
公冶子明显也发现了,安华竟在皇帝到了还没来,会在场上设置席位说明她并没有拒绝出席,那么按照她素来谨慎守时的性子,不会犯这个过错才对。
他看向祉禄使了个眼色,但祉禄也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怎么回事。
祉禄微微侧首低声问在自己后半个身子的琉惜道:“皇姐有与你说她整这出是为什么吗?”
琉惜也是摇摇头,“没有,皇姐昨日还同我说,陛下允她今日在大殿上选择自己的夫婿,她今日会盛装出席。”
满堂寂静,众人都在等着皇帝宣布开宴,但皇帝就是闭口不语,看着宫殿大门沉默。德贵妃也发现了自己对面的尊位空空,她看着皇帝的脸色不大好看,心知陛下是在为安华烦心但也不敢提醒催促,只能一同沉默。
“进菜。”皇帝等了一会见安华还没到,又见座下众人都陷入沉默方才开口。
玄衣红带的内监与繁花暗纹素雪绢衣外罩飘逸红纱的宫婢,端着道道菜品与点心酒水相继跨进门槛。皇帝朝忠靖微微颔首,一身墨绛红宫装的忠靖躬身上前在宫人的来去之间为贵妃首唱祝词。
“德贵妃祁氏久侍宫闱,率礼不越,深慰朕心。值贵妃生辰,期颐眉寿寿长春,五福三灵禄永永。逢佳日天合,蔷薇香送清和月,芍药祥天吉庆花。花灿金萱,鸿案相庄,中天婺焕,瑶池春永。聚诸位于一室,为贵妃齐贺贵寿!”
待忠靖公公说完话语,酒菜也上齐全,皇帝举着酒杯起身对德贵妃道:“贵妃操持后宫十数载,后宫一片祥和,辛苦!朕祝贵妃福寿安康!”
贵妃起身对皇帝做了个万福礼,将杯中酒饮下,“臣妾亦祝愿陛下万福金安!”
皇帝敬酒完毕,满堂众人站起来向贵妃恭贺道:“臣等恭祝贵妃娘娘福寿延绵!”
随侍的宫婢为贵妃添上半杯酒,贵妃坐在原位举起酒樽朝着众人道:“诸位都是国朝的肱骨大臣和未来栋梁,本宫厚颜受之,在此谢过诸位!”
桓王和十公主待众人坐下,又举杯出列,于堂中长跪拜寿道:“儿臣恭祝母妃,懿德延年,瑞霭萱堂!”
“沚衽,安平,好孩子,快起来!”德贵妃饮下敬酒,又将安平唤到上首,让她在自己身旁就坐。
贵妃的孩子敬酒后皇帝也就宣布开宴,众人开始享用美食,歌舞陆续进入殿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杯酒交错欢笑不停。
皇帝早已过了喜欢喧闹的年纪,他搀扶着扶手靠近德贵妃一旁,微微俯下身子朝安平道:“平儿,过些日子你就要嫁给殷池风,可如今殷池风也不过是镇军参军,身上并无爵位,你可觉得委屈?”
安平呵呵的笑着摇摇头,“父皇,女儿并不觉得委屈。女儿只是生来命好,无需付出便能锦衣玉食,有幸生在父皇强治下国富民强的盛世,女儿不需如前人为国家而付出什么,女儿怎么还会觉得委屈呢?”
皇帝听罢哈哈大笑,一直在念叨着要给十公主赏赐什么。
桓王跟坐在上首的德贵妃交换了一下眼神,瞧见皇帝此时心情大悦,赶紧从座位上起来,出列道:“父皇,儿臣想借母妃寿辰讨一样东西。”
“哦?沚衽有什么所求,但讲无妨。”皇帝心情极好,也就不似在朝堂那般唤他的爵位。
桓王离开位置走到中间跪下道:“父皇,儿臣斗胆想为恭郡王在禁中讨个闲职。”
恭郡王是皇帝长子,他的母妃曾在皇帝潜邸的时候曾被宠冠一时,但皇帝登基后不久夜间宫内走水,被活活烧死。
他本人因自娘胎落地天生左手有疾,自知没有机会争夺大位,早早就申请就藩去了封地,自此除了新年朝贺与万寿节并不回禁中。
台下的祉禄闻声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真的垂眸思考这事,心中只觉得奇怪,桓王这般为恭郡王谋位究竟是为什么。他与公冶子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不明所以。
安平也附声道:“父皇,大皇兄身子不好,现在夏天要到了,他的属地又湿热暑气极重,不如您就允应二皇兄,让大皇兄回禁中待两年吧!”
皇帝如今年纪大了,总是想要子女齐齐整整的在自己身边,他看了这两兄妹笑着点点头,招来忠靖耳语几句,众人眼见忠靖慢慢走到站在御座基台的跟前便知道有圣谕,喧嚣逐渐安静。
然而还没等忠靖说话,便听到殿外来报:“长公主殿下到!”
安华身着一袭黄绸冷调的华服,外披着挽迤三尺有余的大红色金丝细绣凤翔牡丹纹长衣,素来清丽的玉颜上画着无可挑剔的妆容,如血的朱唇上眉目微凉,妩媚雍容,确又淡漠寒凉。
堂内瞬间一片安静。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般张扬娇媚的长公主。
公冶子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进来,他也从未见过这样明媚动人的安华,默默饮下一杯苦酒,甚至在想,倘若没有这么多事情发生,她日后嫁给他,是否也会单独为他盛装华服,精心梳妆。
“儿臣,荣裕大长公主安华,叩见父皇,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安华在桓王前面跪下叩首,凤冠下的金色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自从礼制堪比亲王爵位的的荣裕公主被加冠大长公主名号,众人为简化其称呼渐渐的成日了都称她做长公主,确实都快忘记了,她的封号是荣裕大长公主,寓意为国朝最为荣耀隆裕的公主。
皇帝显然被她震惊到了,讷讷的说了句“起来吧。”
安华缓缓起身却并不到上首落座,而是正视皇帝道:“父皇,当日在文德殿内您许诺儿臣,儿臣的夫婿可自行抉择,今日儿臣盛装前来正是要选出自己的夫婿。”
在这个场面上说出这番话,是赤裸裸的挑衅帝皇,众臣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杯盏筷箸,目不斜视的看着整个殿堂的中央。
坐在最上首的帝皇拍案而起,爵弁上的长紞随着动作晃动在身前,但很快,他的怒气就压制下来。
“君无戏言。”
安华朝皇帝躬身长拜,目光环视一圈,莲步轻移到公冶子身前,妩媚迷离的凤眸在眼波流转之间风华显尽。
“公冶子觉得,这满座的青年才俊,谁能与吾比肩而立,做昶园的主人?”
关于皇帝传口谕到尚书台要拟旨作废长公主与公冶子的婚事,虽说禁中沸沸扬扬,但毕竟明旨书好交给文德殿后一直未发出来,即使引起诸多猜疑,却也并没有人敢过多置喙。
如今长公主亲自将这层遮掩扯开,皇帝脸色可谓难看至极,但是心中对于这个女儿他终究存在过多为人君父的愧疚。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庇佑这个女儿一世安康荣华,让她开心快乐的过一生,于是对她的大事小事从来都是再三斟酌,步步为营,可在她一生最为重要的两次选择上,却都做了让她痛苦不已的决定。
祉禄见场面越发不对,他忙从座位上起来快步到安华身边,将她拥在怀里双手握住她的臂弯,语气轻轻却声音洪亮道:“皇姐醉了,来,我们先下去歇息。”
可安华并不打算顺着他的好意下这个已有些难堪的台面,她甩开祉禄的手,笑靥如花得有重复的问了一遍公冶子:“公冶子觉得,这满座的青年才俊,谁能与吾比肩而立,做昶园的主人?”
公冶子避无可避,起身躬身作揖行了个大礼,却没有勇气抬头,已久埋首道:“长公主殿下天之娇女,是我朝最为荣耀隆裕的公主,臣不过一介卤莽武夫又怎敢妄下评断殿下择婿人选。”
“你这话,可是真心。”
“是。”这个字,他简直是咬牙切齿的吐出来。
“好,很好。”安华迅速转身,快步走到他对面斜后方,就要拉起那人的手。
他是尚书台的一名笔录,是一个已头发斑白的老头子,因曾经有幸为帝师祁老学士做副手一同给皇帝讲课,得圣上记挂一直留在禁中,现在挂职在尚书台做一名笔录书写诏书教旨。
看出来她的意思,祉禄大声唤了一句:“皇姐!”情急之下,他忙叫琉惜去拉住她的手。
琉惜刚从座上起来,还来伸手去抓安华的手,就见一道身影迅速从眼前擦过。
公冶子一把抓住安华的手腕,低声暗哑问道:“殿下金枝玉叶,切要三思,别伤了自己。”
“放手!”安华甩不开那有力的大手,狠狠的瞪着公冶子,厉声道。
荣亲王见场面陷入僵局,忙从榻上起来面向皇帝躬身拜了拜,走到祉禄身侧对着公冶子道:“公冶大夫难道看不出来长公主殿下醉酒了吗,还不快送殿下去歇息!”
桓王见状也从座上起来朝殷池风道:“殷参军,还去帮忙扶长公主下去歇息。”
众人见皇帝脸色愈发的难堪,诸位皇子都连连出声,也知晓这事涉及皇室体面,也不敢再去看热闹,纷纷低下头闭上眼。
安华迅速回身,眸光微寒的巡视众人,又看向皇帝:“吾乃陛下金册玉宝加封的长公主,加冠皇号,爵同亲王,大殿之上陛下未语,你们怎敢动手?”
荣裕皇长公主,这代表着皇帝对她的爱,超古越今。
一时之下,荣亲王、桓王和殷池风都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在这时候去谏言其他,只得待立在原地。
“让她选。”皇帝低沉着脸,额头上青筋凸起,却还是让她继续。
自从先皇后薨逝,她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就连褚卫逝世她都并未大哭大闹,但是他知道,这个女儿已经快撑不住了,即使所有人都劝他继续禁锢她,他也要给这个女儿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如果真的她拿一生来开玩笑,那么他也不介意用鲜血来为她打破那个婚约。
帝王,从来都是霸道且残忍。
皇帝一言,所有人的不敢在上面去劝,安华用力甩开公冶子的手,刚要去拉那个已经浑身发抖的老头,公冶子迅速扳过她的身子单膝跪下道:“臣与殿下的婚旨还未解除,今日臣斗胆恳求殿下,不要选。”
“本宫凭什么要答应?”安华仿佛听到了一个什么笑话,好笑的看着公冶子,面上明明是笑,但眼角却落下了一滴泪。
公冶子抬头看了安华一眼,站了起来,伸手掀开她外面穿着的外袍一边,从她腰间解下那黄铜裹着的玉牌,上面篆刻着‘公冶家主令’五个大字。
他微微俯身将那牌子高举,道:“这是历代公冶家主身份的象征,素来只有家主与主母能拿,殿下既已收下,便是默认了容雁的意思。”
他的心还是不够硬,他没办法看着安华像飞蛾一样扑向熊熊的烈火。
安华轻笑一声,抬头收了泪,拿回那牌子挂回腰间,又一把拉起公冶子走到殿中央跪下,“父皇,儿臣选好了。儿臣,要公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