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极是安静的听着皇帝的话,她的手握紧了公冶子,感受到他温暖的大掌微微用力收紧的回应着自己,她转过头朝他笑了一下。
皇帝冷冷的看着公冶子,本想明旨颁诏将荣亲王和公冶世容的婚事定下来。那是对于他触怒皇权的惩罚。
可当皇帝看到安华在这番窘境还在对公冶子莞尔微笑,他忽然又有些不舍的,他不想用这个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女儿的一生来做政治的筹码。
或许真的如先皇后所言,他的心还是不够坚硬。
桓王听罢圣谕,惊讶的抬起了头看着皇帝,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喉间哽咽了一下,重重的叩首谢恩。
朝堂之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恭郡王被皇帝以“感朕之常衰,怜子之身弱忧,恐天人相隔之际无法相见。”,召回了禁中,做了个掌管车马监牧的太仆寺卿。
皇帝看着座下那对苦命鸳鸯,又看了看众人,蠕动了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低头叹了口气。
侧面的廊道匆匆进来了一个内监,忠靖从御座的侧面阶梯小步而下,那内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素来沉着稳定的忠靖面上表情微变,匆匆小步走到皇帝身侧低语传话。
“尚书台笔录承旨,南羌公主柯拔索玛风姿绰约,才貌双全,远故国而临景,朕自当择贤王与配。朕之二子亲王沚衽,龙章凤姿,与之相配堪称天设地造,朕为成佳人之美,望两国结成秦晋之好,永固太平。”
皇帝在众人的惊愕中又开口道:“执掌礼仪诸事的晁晏既然不在禁中,那么桓亲王与南羌公主的婚事,就由凤池和德贵妃主持操办。就定在六日后。”
桓王接连受益,早已有些懵懂,他有些困惑皇帝虽然对他也算青睐,但是若是论宠爱,绝对视比不上荣亲王。
不论是忌惮他的外戚势力,还是因为要平衡朝局巩固皇权,皇帝从来都不会过分的偏重他。
如今皇帝这接二连三的又是进爵又是让他与南羌和亲,是实实在在的明面上的偏重。除了有册立东宫之意,他真是想不通了。
祉禄的脸色越发的难堪,他心中五味陈杂简直无法形容现在的心情。
一边是自己姐姐,一边是自己大业。
桓王叩谢隆恩,皇帝拂袖就要离去,从陛阶而下走到安华身侧时,皇帝习惯性的微微俯身就要去扶起。
安华红着眼眶仰着头望向素来疼爱自己的父亲,口中呜咽着唤了一句:“父亲。”
皇帝恍然醒悟,收回手,阔步走到殿门处顿住了脚步,背向众人又下了一份诏书:“凤池听旨,荣裕长公主御前失仪,褫夺其皇长公主的尊荣加封,降为荣裕公主。既然朕允荣裕公主的自行择选夫婿,那么君无戏言,婚事同由凤池一同主持操办,日期,就同桓亲王同一日。”
皇帝不做吩咐的离开这个寿宴,众人都不知所措,桓王对大伙讲了一些冠冕客套的话语,祉禄和公冶子一同将安华扶到侧面的房中歇息,这德阳大殿的宴饮照常进行。
只是与前殿的欢呼愉悦不同,侧面的阁房之中此刻就冷清的多。
祉禄坐在轩窗下的座榻上垂首不语,公冶子坐在室中央的位置,安华坐在公冶子旁边,也是呆坐着,三人就这样沉默在那里。
琉惜从门外进来时,是觉得室内一片昏暗,竟然连烛火都没有点。前殿的结彩张灯映入屋内,给了众人些许光影。
室内的昏暗被驱除,长寿宫灯上的烛火被一一点亮,安华从混沌中醒悟过来,她目无表情的走到祉禄身旁,蹲下,仰望着她的弟弟。
“祉禄,你恨姐姐吗。”
祉禄微微抬眸看了安华一眼,摇了摇头,“祉禄无论对谁心存怨望,都不会对皇姐心存怨望。”
倘若没有安华,只怕祉禄在当时被遣出宫送往封地时,就已经薨逝了。如若不是在安华的遮蔽下,他又怎么能以一个无权无宠的年幼皇子,走到今天这一步。
面对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心存怨望。
琉惜点完最后一盏宫灯,走到安华身侧扶起她,又蹲在祉禄跟前执起他的冰凉的手轻声道:“王爷,我们回府吧!”
一直坐在那里不动纹丝不动的祉禄,撑着座榻的靠手微微弯了身子看着她娇好得面容,她今早还曾跟他笑言,前两日长公主跟她讲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所以她今日也为了他描了艳丽的妆容。
祉禄抽出手,轻抚着她的面庞,清凉的笑着道:“好,我们回,家。”
琉惜扶起他,却被松了手,祉禄向前走了两步转身朝安华躬身作了个长揖,扶着她走到公冶子身旁。
“容雁,你眼前的是我景朝最为尊贵的公主,今天她为了你放弃了至尊无上的尊荣,我,作为她的弟弟,也恳求你,日后要好好待她。”
安华不明白,为什么祉禄眼中会含有半分忧伤,可她今日心中早已疲倦不堪,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问太多。
夜里的时间一寸一寸消逝,等到殿前门边灯台上的烛火徐徐燃灭,殿外的内监低声问安后碎步而入,更换了新的烛火。
在宽大的御座上横卧打盹的皇帝被惊醒,忠靖将他扶起来,见他抚着额头,忙从衣襟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小丸子供上。
侍茶的内监赶紧端伤一杯热茶,皇帝服了药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忠靖从御座宽大的屏风后面的端案前,打开盒子取出护额头巾。
“奴给陛下换下御冠吧!”忠靖躬着身子,轻声细语的在皇帝身旁开口。
见皇帝点了点头,忠靖这才为皇帝换上抹额护巾。
“忠靖,你可会觉得,朕今日对安华太过心狠了。”皇帝忽然开口。
感到头上的动作一顿却听不到回音,皇帝忽然笑道:“君王不就是要心狠吗。”
忠靖仍旧笑而不语。他从皇帝还潜邸的时候就跟着了,伴驾二十余载,深知什么是不能置喙的。
至高无上的人,多半时候要的,也只是倾听的人,而不是闲聊的人。
“安华这番冲撞的不单是德贵妃,还有背后的凤池,倘若朕不抬一番沚衽,只怕明日送到殿内的,就是请责安华的奏本。”
“老东西,又开始装聋作哑。”皇帝恨恨的看着叨叨一句,却并无愠怒,他举起杯子饮了一口茶,又道:“西塞的战事先不许送入中书和凤池,直接送到朕这里。”
“诺!”忠靖笑着应了声,直接忽视皇帝那一记瞪眼。
禁中关于立储的谣言纷纷扰扰,几乎所有世族都认为皇帝已经择定了桓王,凤池更是行事开始逐步僭越,在桓王的婚事上竟然选择了大明楼的主殿作为婚宴场所。
而安华因为削减了封位,只能在大型朝议庆典的太极殿内同桓王一同叩拜天子君父后即刻就要返回昶园,不能同桓王一起在大明楼内一同受百官齐贺。
甚至,季言松还故意忽略了长幼秩序这一块,以仪爵尊卑为理由,让安华的叩拜在桓王之后。
季言松携两为谏议大夫将长卷呈到御前时,忠靖凭着皇帝微动的眉头已经猜出个大概,他不动声色的站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出奇意外的,皇帝并没有指责,更没有要求修整其他,略略看了一下就让凤池着手安排,只是说了一句:“与南羌联姻,既是家事也是国事,那日所有宗室大臣,都需赴宴。”
安华的婚事变为和荣亲王一体,两人又不在同一处,宗室和朝臣自然是只能折其一而往,凤池这一操作,就是要借机打压安华和祉禄。
不曾想皇帝竟然还要变本加厉,亲下口谕。
桓王在府上正与徐恕宁煮酒庆贺,三杯黄酒下肚,桓王还是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本王还是有所不明,父皇向来不喜欢在朝堂上有过多的动静,但是近年来却接二连三的大刀阔斧,确实是奇怪。”
徐恕宁把玩着手上的折扇,笑道:“昨日吾收到线报,西塞,真的要开战了。”
桓王瞬间来了精神,将手中的杯盏啪一声重重的放在案几上,惊喜道:“边戎,真的进攻了?”
朝堂风云莫测,徐恕宁当日为了打破这僵局把握回主导方向的风帆,利用了高鲜和边戎的一致决心——对抗东景。
边戎本就是狡诈且又野心勃勃的游牧建立的一个王国,他们只敬重英雄,眼里并没有过多礼仪邦国的规矩,更别说屈人之下与东景称弟。褚卫和褚融的倒台,加上高鲜和桓王的推动,边戎早已有了反心。
瑞王虽远离了禁中的朝堂中心,但始终卧在军中,一直为桓王所忌惮,徐恕宁纵观朝局近二十年,早已看出来上位并不只是一个小小的只懂制衡守国的皇帝,他还有一腔热血埋藏在内心的最深处。
开疆扩土,统一天下,这事所有的帝皇都曾有过的梦。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坚持推崇黄老治世之术,看似不重政事,其实不过是采取与民休息的政策,逐步的充盈国库军库罢了。
“吾,可以确认,边戎定是进攻了。”徐恕宁从衣襟处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竹筒递给桓王。
里面详细记录了关于边戎进犯首战的事。
桓王看罢,沉思片刻,提起小炉子上的酒壶为徐恕宁倒了杯酒,道:“边戎战事,切不可让高鲜参与。”
“王爷放心,吾如若连这个都做不到,还有什么颜面舔居亲王首座谋士的位置呢。”徐恕宁双手接过酒盏,抿了一口,“高鲜此番只是供给了刀柄利刃,连火药都未曾供给。”
边戎是游牧蛮族,比不得高鲜除好弓马外还有学习礼仪诗书,对机关火器的研习虽比不得东景南陵,但也算是有所研究。如若边戎在此战用了火器,那么高鲜和边戎合谋之事,就原形毕露。
“本王并无不信之意,先生切勿生疑!”桓王忙放下酒壶,又朝徐恕宁行了个敬礼作揖道:“先生于本王而言,是本王的恩师,本王绝不会对先生有疑!”
“吾信王爷!”徐恕宁还了个揖礼,又道:“南羌公主不日就要入府,吾在王府怕是会有所不妥。”
“这事本王也曾思虑,但先生不愿入仕为官,本王也不能贸然将先生放在凤池。这禁中地方,随先生挑选。”
徐恕宁曾与桓王言明,助桓王御极,却绝不踏足朝堂。而桓王问其所图,他直言不图高官厚禄,桓王御极后他要做御封的鸿儒大士,做天下士者之尊。
“禁中所住皆为宗室亲贵和朝堂众臣,世家大族都只是居在边沿,吾住禁中不妥,一个亲王成日往禁中的白衣府邸跑,更是引人猜疑。”徐恕宁不太同意。
“那先生有何高见?”
“最好的方法,是藏在最为复杂的地方,吾,想请王爷举荐,入凤池。”
在桓王的惊讶中,徐恕宁又道:“但是吾不为谏议大夫,只想做一个小小的凤池学士。”
凤池学士无职守,无典掌,只是出入侍从,书写抄录一些书稿而已。甚至连议政谏议的权力都没有。
“先生,只想做一名学士?”
“是。”
对于入士,徐恕宁仍是介怀,桓王虽是不明所以,可他当时为求徐恕宁为自己谋士,已经答应不会追问过往。虽其后桓王有命人暗查,但却查无所获,见他对自己忠心耿耿也就就此罢了。
“本王,依先生所言。”
两人又闲聊片刻,徐恕宁又道:“王爷成婚后便是端午大宴,就是中正考核后定品官阶,这中正定品前增加一项考核,是前所未有的,陛下欲借此削弱门阀世族,我们也可以借此再在朝堂上再布一局。”
徐恕宁从不是善良之人,他既已决定踏入朝堂,那么定会要再拿一城,乘胜追击。
他要让禁中,变成一座无间地狱,他要让那鲜血为桓王铺就登上御座的红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