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晴,昨夜的雨浸湿了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泥土的芬芳,连着空气也都变得湿润起来了。
阴雨连绵了几日,今年春天的雨水好似格外充沛,只是这雨一直下天却不见转暖。
时间对于这个院子的主人来说就如同是被封在罐子里不流动的空气一样,他的每一天都是一种煎熬,他也曾想过与其如此煎熬着,倒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可是生于这样一个家庭如今连生死也已经变成了他不能决定的事了。
院子里是死一般的沉静连鸟叫声都没有好似空无一人一般。
挂在长廊上的铜铃铛随风摆动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这声音就显得格外的清晰足以撩动沉默已久闷在这里的人。
长廊立柱旁边还放着未干透的深蓝色油纸伞,也可能是下人们太过懒惰放在那里忘了,油纸伞下有一滩未干的积水看着略显乍眼。
院子中央站着一少年少年身着一身灰色大襟长衫,衣服面料柔软顺滑看不出是哪里进贡来的丝绸颜色是淡灰色若不是懂丝绸面料的人是看不出这丝绸的价值的,但做这套衣服所用面料的价格却并非一般人家能够承受的。
百里千岁乍一看容貌品相都很一般,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一看就是久病缠身的,就连言行举止之间都带着一股浓重的病态,习惯了,时常咳嗽手帕贴身带着,这样的人就算生在富贵人家,也是注定要被人嫌弃的。
他的表情冷淡谁眉眼之间还透露着些许年少的稚嫩长时间的独居让它凸显出比同龄人更为稳重的沉寂感,只是这样的少年并不会招得别人的喜欢,大户人家孩子的命运似乎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是定好了的,他眉目之间多处半分伤感,不懂他的人却又不支持伤感来自何处,只当他惺惺作态摇尾乞怜。
千岁的背影在风中略显萧瑟可那小小的肩膀早已承受过了同龄人不能承受的痛苦,这份痛苦让他不愿与人亲近,他选择用沉默来对抗周围人的冷漠,甚至迷茫于那些对他好的人是否是出自内心的对他好,怀疑和不安让他愈加忐忑,可他又不得不学会伪装,带上早就准备好的假面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
他并非是这家山庄家主的亲生儿子,他习惯性的称这山庄的庄主为三叔,对于这混乱的亲情关系,他也懒得深究,对于这个跟他父亲长相没有半分相似的自称是父亲兄弟的男人他也只能勉为其难的称其为三叔,至于这个男人是否真的与自己的父亲是否真的是亲兄弟他也选择不再深究。
他的出生并没给家里带来半分的好运,父亲于他未满四岁时战死沙场而母亲也因思念焦虑郁郁寡欢而早早的离开了人世。
往事随风逝去,过去的事自然是必须要揭过去的。
他坐在凉亭里那双木讷的眼睛始终停在那早已露出苞头的树枝上,身后的随侍丫鬟将貂绒的披风递了过来,他这位少爷可是位体弱多病的主儿,他们这些做奴婢的必得好生照顾着才行,如今虽然已经入了春但天色尚冷这貂绒的披风还是不能离身,但凡是从炭火暖融的屋里走出来就必须得披上才行。
院子外面传来嬉笑声,他表情容嬷嬷似乎是早就已经习惯了早就“”听到了笑声却依旧站在那里呆愣愣的装作没听到一般。他垂下了头脸上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悦。
笑声越来越近,千岁朝着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没过多久一个女孩儿匆匆忙忙跑进了院子。
“哥,快来看,看我新得的一把好弓!”
女孩儿喘着粗气闯进了院子里那雪白的鞋靴上沾了些许污泥可惜了他那身淡粉色绒花袖底的长裙,裙角早就已经不成样子被泥水打湿了,可女孩的注意力全放在她手里的那把弓上,那脸上掩盖不住的喜悦比这初晴的太阳还要耀眼一些。
“千岁哥哥,你快看,快看一下……哎……”女孩因跑得太急摔了一跤,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的她坐在地上直喊疼。
“你慢些,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做事一点都不稳重!”
话里虽然带着责备,但却早已经迎了上去查弯下身低头看自家妹妹有没有摔伤。
“好了,没事的,我可是长期习武之人,这点磕磕碰碰的没什么的!”
男孩眼中流露出一丝沮丧,或许是与妹妹一对比更显得自己一个当哥哥的却是个既不能文也不能武,这样一对比,心中自然是有些落差心中,失望伤心是难免的,可是却总不能在妹妹面前袒露出来。
“姑娘家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棒,你看看你现在坐在地上像个什么样子,若是让三叔看见又要骂你了!”
女孩才不管男孩说什么,只管兴奋地举起自己手里的弓聚到千岁面前道:“哥,这个可是兵器管制营弄来的,你看上面还刻着管制营的标记呢!这可是我求了好久苏哥哥才帮我弄到的,你看这做工,这弓弦……”
女孩儿口中的苏哥哥全名苏策是当朝户部尚书大人的小儿子,如今他们百里氏族已不再是过去那般倍受荣宠但好在百里氏族依旧有人在朝廷为官,户部尚书苏芩与千岁的三叔百里宏私交甚好,百里宏经营的丝绸、瓷器和名画古玩的交易,百里氏族一大半的商铺都是交由百里宏管理的!
一个商人为何会与户部尚书这位正三品是朝廷大员结成好友,具体的真实原因无人知晓,但是有传言说百里宏年轻时曾救过苏芩的性命,这位尚书大人一直记得百里宏的恩情,所以苏芩这个在朝为官的尚书大人一直私底下对百里宏的生意多有照拂,两家年轻一辈自然是从小一起长大时常聚在一起读书学习。
如今的百里氏族已经算得上是逐渐没落了,在朝廷为官担任要职的也就只剩下就任太常卿一职的百里宏的大儿子百里轩了。
百里轩是百里千岁很尊敬的人,再以极限于“尊敬”这两个字,到了百里轩这般年轻有了这般的作为实属不易,千岁自然是认可百里轩的能力,但是他与这位堂兄私下的接触确实很少的。百里轩是百里宏的亲生儿子,而他则是百里宏大哥的遗腹子,千岁父母死后才将他接到了百里氏族所居住的庄园。
就因为百里千岁和百里轩在百里氏族地位相差悬殊,就算两个人是堂兄弟的关系可是私下能见面的机会却很少。
百里千岁这个身份让他没办法在所有人面挺直了腰杆,再加上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府里每年花在他身上的银子单说用在买药这一块儿的就是一大笔的开支。
百里宏虽从不从苛待他却也并不曾十分亲近他,百里氏族的家规十分严苛,百里千岁待在这个家里就像是被丢在了角落里的埋进土里的种子一般,没有任何阳光和雨露陪伴着他长大的只有那漫长的死一般的沉寂和孤独,可越是如此他那颗柔弱而又倔强的自卑心越来越敏感,但凡是听到别人非议他什么他就会格外的在意且放在心上。
百里宏有一子一女,除了儿子儿子百里轩以外还有一个女儿,女儿百里千宁只比百里千岁小一岁,虽两人年龄只差了一岁但百里千岁和百里千宁站在一起却更显得稳重也完全没有孩子那一份活泼天真,他做事也是面面俱到周全稳妥,这也是让百里宏放心让女儿整天跟着百里千岁一起玩耍嬉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百里轩居住在京都很少回到百里山庄,有的时候千岁会生出些许错觉误以为百里轩已被驱逐出府所以才不回来的。虽然是堂兄弟,其实不见面也好,这种各自安好的状态就这样一直持续着在他成长的空间里被无限延长。
百里千岁如今勉强长到十四岁体弱多病隔三差五就病都难以下床,寻遍天下名医,却没有一人敢保证他能活到十八岁,他也就一直只能靠各种补药撑着。他八岁时曾大病一场,百里宏为了给他治病找遍了这京城名医圣手,各种办法都已经使劲了可是百里千岁的病情却丝毫未见好转。
后来有一化缘的和尚经过此地给百里千岁算了一卦。
这和尚说他这病是上一世落下的病根,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得找到百里千岁命定有缘人才能治好他的病,有因有果这是百里千岁的“业报”!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信口胡说的百里千岁才不信这些。
可是那和尚留下一块玉珏,或许是这玉珏真的起到了作用后来的几年百里千岁的病再也没有复发过,可身体却依旧孱弱整天得靠补药养着。
百里宏还有一女儿名曰百里千宁比百里千岁还要小一岁,百里千宁就像是铁打的汉子一般从小就对各种兵器感兴趣也不知这脾气是像谁,百里宏也就依着她请了师傅来教她功夫。百里千宁最爱赖在百里千岁身边,这对兄妹一动一静相处起来竟能平和长久说来也真是不易了。总归来说他对自己的这位妹妹却是难得的平和,两兄妹年纪相仿自然是更为亲近些,千宁但凡是得到什么好东西,就总是乐于同千岁分享。
此刻的千宁的喜悦全在这把弓上,险些把要紧的事情给忘了。
“对了,哥哥,父亲让你午后去一趟书房,你可别忘了。”
百里千岁“嗯”了一声,而后缓缓迈动步子朝着室内走去。
“去哪?哥,现在还早呢你不陪我练一会儿剑吗?”
“我还有课业未完成,明天吧,明天陪你!”
“好!”百里千岁收了自己的弓,跟着百里千岁我进了屋。
“哥哥,再过些时日就是哥哥的生辰了,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不管是什么哥哥尽可与我说!”
百里千宁小心翼翼地去看百里千岁的脸色,生怕哪句话会惹得千岁不悦。
千岁也看出了千宁此刻的忐忑,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安慰道:“不必去挖空心思准备什么稀罕物件儿,只要是千宁送的不管是什么我都喜欢。”
“真的?”
百里千岁重重的点头。
千宁又高兴起来了:“我知道千岁哥哥不喜欢什么凡尘俗物,所以我给千岁哥哥准备了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这是个秘密,怎么能随便告诉你呢,等那日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千岁不再追问,往年百里千宁送的也都是些他用不上的东西,不管怎么说送了就收下,就算没有礼物也没什么,他也不会在意些什么的!
百里千岁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叹了一口气:“好了,我一会儿得去三叔那里了!”
“父亲找你何事?”千宁跟在百里千岁的后面追问着。
“不知!”百里千岁只是淡淡的回了两个字,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再过段时间便是他的生辰之日了,百里宏把他当做亲儿子,好不容易养到十五岁,这一年的生辰自然地好好的张罗庆祝一番。在外人看来这是百里氏族对他的看重,在百里家族的人眼里,把他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养到了这么大也真是难为百里宏这样一个有雄心有抱负的人。
千岁站在书房外面敲了敲门:“三叔……”
“进来!”
百里千岁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的光线很暗,百里宏负手站在书案前。
千岁最不喜欢的就是来到百里宏的书房,这里简直比灵堂还要庄严肃穆死气沉沉!
屋里焚着檀香,这悠远且漫长的香气却并不能让千岁此刻紧张忐忑的心情得到一丝一毫的放松。
千岁的心始终绷着一根弦,他的手不自觉的拽着自己上衣小衫下摆,装出一副等待着长辈们训话的谦恭的模样。
百里宏转过身来,叹了一口气。
百里千岁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看样子百里宏并没打算训斥他,百里宏叹了这口气说明心中烦闷,这烦闷的事情或许因他而起,但却不能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怪在他身上。
他这才走上前去弯腰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然后才恭恭敬敬地问道:“三叔喊我来所谓何事?”
百里宏抬起眼来将手里把玩的那串星月菩提收了起来,顺手取过桌上的信,这一切都落入百里千岁眼中,他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那封信上,这封信到底是谁寄过来的?百里宏居然如此小心翼翼,好像是生怕他看到信中的内容似的。
“平之啊,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百里千岁摇头,这话千宁已经问过一遍了。
“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与人结交,但你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该知道我为你操了多少心,你是我大哥留下来的唯一血脉,当年大哥无故惨死,如今我百里氏族在朝廷上已无什么实权,你若有心经营商铺,将来我手下的产业就一点点移交给你……”
“三叔我看还是算了,我这身子也不只能再撑着活几年,对继承家业我也没什么兴趣,三叔不如将这些产业留给堂兄吧!”
百里宏摇头:“轩儿志不在此,他是不善经营这些的,你素来行事稳妥,交给你我更放心些!”
百里千岁不知这“稳妥”二字是从何看出来的,他如今也不过是个15岁的孩子,怎么担得起百里氏族的家业呢?百里宏对他未免有些太过器重了,这让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更何况在他心中“稳妥”这两个字并非是什么褒义词,两个字如同一座山狠狠的压在他的心上,他想要的其实并非稳妥,他也想肆无忌惮的嬉笑撒娇就像百里千宁一般,只可惜在这百里氏族大庄园里生存,他这样一个无父无母无所依托的孩子,就像是无根的浮萍漂浮在万千溪流河湖之间,他的这份稳妥是逼出来的,他自己都觉得像他这样有家却无根的人才是最可悲的!若不是他一直病着他都希望能够永远离开百里氏族的庄园出去闯荡一番,只可惜他这般娇弱的命生出来便是如此可悲,只能活在这牢笼当中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这牢笼的束缚。
“三叔,你说笑了,我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一病不起了,怎能接过打理商铺这么重的担子呢?”
百里宏示意他坐下:“平之,你还记得多年前静远师傅所说的话吗?”
百里宏口中的“静远师傅”就是多年前替他卜过一卦的那个四处游历的和尚,百里千岁从来不信这些,自然也就从未把那和尚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但嘴上却应着:“记得,三叔为何提起那位师傅?”
“三叔知道你心中所想,若是可能我也想放你离开,只是你一旦离开了百里氏族却再无一人可护你安好,我实在是不放心,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病!但凡是有任何能治愈的偏方三叔也想让你试一试!”
百里千岁明白白里百里宏的心意,这么多年为了治他的病白李家也花了不少钱财,虽然百里宏不在乎这些,可是千岁在乎,欠下的债终归是要还的,更何况他欠百里宏的不仅仅是钱债,最麻烦的还是这么多年的情债!
他不想欠百里宏太多!
“百里世族在十五年前也算得上是这京城里的大户,也想受过奢靡的荣华,但终究这荣华富贵不会太长久的,朝代更替百里世族也逐渐衰败变成如今这副状况!若是你父亲还活着……
千岁对自己的父亲知之甚少,很少有人对他提起自己的父亲,他对父亲的记忆也只是停留在三四岁之后罢了,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留在脑海里的,只剩下残存的不多的回忆了,父亲的手是粗糙而宽大的会牵着他在院子里学走路!从百里山庄的老仆从的嘴里,他还是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父亲的事。
他的父亲也曾是前朝的中流砥柱在外征战守卫疆土,可是再后来外族入侵他的父亲在抵御外族的征战中去世了,再后来百里氏族的人也就逐渐退出了朝廷的洪流漩涡开始从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