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冷寂,夜风寒凉中带着一种萧瑟的意味,分明是暮春之时,却无端让人觉得岁久年深,大雪将至,明明身处皇宫,却有一种大雪封山之感。
望舒明塔上一个白衣之人持剑而立,身影很是修长,站在塔顶将那悬在空中的一轮圆月一分为二,寒光从剑柄蔓延至剑尖,手腕一抖,似将月光都冻住,一片霜花便飘落下来。
提着灯笼的宫人走过,鼻尖感受到了那一丝冰冷,疑惑地抬头一看,却发现那明朗的夜空中,被西京人民奉为神明的望舒明塔上,空无一人,依旧是那样圣洁而高不可攀。
这座塔是王宫中最高的建筑,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通体白色,黄金为骨翠玉为窗,极尽华丽,据说建成此塔,消耗国库差不多五十年的收入,塔顶更是供奉着国宝明珠,西京信奉月神,圣洁的月光照在望舒塔的明珠上,熠熠生辉。
所有西京的子民都相信,月神会赐予他们财富和好运。
已经过了子时,雾气凝结在树枝的末梢,然后被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惊落,皇室的禁卫军已经包围了整个宫殿,士兵们神情肃穆,一言不发,肃杀之气笼罩在整个王宫上空,厚重的宫殿大门缓缓打开,火把的火光照亮了脚下的路,却难以将这昏暗空旷的大殿全都照亮。
一个身穿黑色袍服的高挑女子被禁卫军簇拥着,走进了这昏暗的大殿中,那身长袍像是倾泻而下的夜幕,金色的滚边繁复而华丽,像是从浓重的夜色中流淌而出,带着一种黄泉千丈的冷寂之气,她一走进来,原本就不暖和的大殿更是冷得像是要结冰。
这华丽的袍子实在是太过于宽大,将女子高调匀称的体态全部遮掩住,若不是她开口说话,还真看不出她原来是个女人。
她说:“殿下还是不肯么?”
斜斜披着王服的少年人懒散地坐在大殿正前方的王座上,翘着二郎腿,抚摸着那镂空雕花的纯金扶手,抬起头来,那锐利的目光如同一对极亮的星,在这昏暗的环境中依然亮得可怕,像是藏了锋利的刀子,开口说话时的语气却是懒洋洋的:
“我已经继位,你们应当唤我为陛下。”
那黑袍女子笑起来,红唇妖冶,如同荆棘上生出的玫瑰花,美丽中蕴藏着杀机,道:“那么,殿下用什么来证明,您有资格成为‘陛下’呢?”
她盯着那个坐在王座上那个少年,像是一条毒蛇紧盯着猎物,道:“帝王之血,不容任何人玷污,您还是不愿意验明正身吗?”
那少年长叹一声,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了那镶着琉璃的窗前,月光透过那窗子,镂下一地五彩斑斓五光十色的影子。那少年觉得沉闷,想要透透气,轻轻推开窗,俊秀的眉宇间满是惆怅,似是因为愤怒,连腔调都变得高亢而尖利了,道:“没想到你们居然连我都要怀疑,身为一国之主,我对你们很失望。”
说罢他便将那把王室代代相传的宝剑耀夜拿在了手中,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妥协国师的要求验血以证明身份,或者干脆拔剑与国师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
只见这位大王子殿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窗跑了。
王宫的禁卫军在王城内搜寻了一夜,天亮之后,西京大王子玖容极不体面地又一次被赶下了王位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王城,并且以极快的速度传向了整个西京,成了西京的头号笑柄。
西京国地处地处西洲,没有中原大国那么多的规矩,对于礼教纲常也不是十分在意,调侃王室对于百姓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而已。
中原有句话讲得好,叫做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也不知是不是气数将尽,西京王室人丁甚是稀薄,就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般,几代单传,连个争夺储君之位的机会都没有。
这位大王子玖容从小就娇纵,继承王位之后更是荒淫无度以至于犯了众怒,三个月之前被轰下了王位,但是毕竟事关重大,涉及到王族血统的传承问题,朝中仍有一部分势力支持玖容,在这些大臣的扶持下,三天前玖容回到了王城,正面与国师交锋,意图夺回王位,然后又一次被赶下了王位。
真是把王室几百年的脸都丢尽了,不知道列祖列宗看着这么个不肖子孙会气成什么样子。
西京国内那句“宁嫁行乞儿,不嫁秦越戈”的顺口溜,终于改成了“宁嫁秦越戈,不嫁糟玖容”。
但是听到街上的小女孩们拍手唱这句顺口溜的时候,秦越戈并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更加郁闷了,原本因为逼婚一事气得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两天的秦越戈饿得受不了,好不容易爬起来想出去透透气,被这一句顺口溜气得又回去躺着了。
说起来这将军府的秦越戈,也是西京的一号有名人物,算是西京第一的浪荡子,出名的没出息,连他的父亲秦老将军都对这个独子失望透顶,其实秦越戈这个人长得不丑,把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好好梳一梳打理干净了,也是个俊俏美少年,再加上将军府的家世,怎么着也不应该混到这步田地,然而事实却是,秦越戈作为将军之子,内里却是个实打实的读书人,整日里吟诗作赋满口之乎者也,与西京的尚武民风格格不入,自然也没有哪家姑娘看上他,让他的将军老爹很是惆怅,常言道虎父无犬子,到了秦将军这里却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秦老将军对于儿子的婚事已经操碎了心,他老来得子,自己已经一把年纪卸甲归田,就指望赶紧抱个孙子,曾经有媒人前来探口风,可是高不成低不就,挑来挑去标准一再放低,到最后,秦老将军只说了两个条件:“女的,活的。”
后来城外山贼的大姐头山寨里缺个账房先生,想着娶个压寨相公回家做帐房,还能省一份工钱,正好秦家公子识文断字,划算得很,便差了人来提亲,秦老将军老泪纵横,虽然顾虑了一下女方身份,但男儿成家立业才是大事,好歹人家不嫌弃自己儿子没用,直接就把儿子绑了送了过去。
秦越戈活了二十几岁,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当即大闹山贼窝,好歹在将军府长大身手不差,寻常山贼顾忌他的身份,谁也不敢伤了将军府的公子,那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大姐头也近不了他的身,被揍得满头包,只得答应将秦越戈送了回去。
秦老将军忧心后继无人的心情刚刚平复,又见儿子被人送了回来,这不就是被“休夫”了吗?揪着儿子的耳朵一通大骂,秦越戈气得不行,外边风言风语听得他几乎吐血,索性把门一关,打算睡到了风平浪静了再出来。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过的,就算他不想出门听外面那些人将他与大王子玖容作比较,玖容本人也会从天上掉下来。
昨夜正是禁卫军搜查全城,追着追着却失去了玖容的踪迹,据当值的禁卫军说,大王子身形飘渺如风,在屋脊上奔跑,像是在飞一般,广袖王服飘飘欲仙仿佛背生双翼,在月光下简直如同月神降世,忽然便消失了。
这个怎么听都不靠谱的说法不知怎么的就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国师轻泽撤销了对于大王子的逮捕令,但是关于王位一事却还是悬而未决。
秦越戈回到卧房,仰头看着屋顶上正对着自己床铺的那个大洞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惆怅,昨夜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到了三更,听闻外面街道上吵吵嚷嚷似乎在捉拿什么人,然后便听到头顶的瓦片稀里哗啦一声响,一个人从天而降,结结实实砸在了秦越戈的身上。
黑夜中,那人伏在秦越戈身上,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伸手捂住了秦越戈的嘴,道:“别出声!”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仓皇逃命的大王子,就这么一脚没踩稳,掉进了将军府。
屋顶上的洞还未修补,风从漏洞中灌进来,生出一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萧瑟之感,秦越戈从外面回来,关上了门,看了那个正半靠在太师椅上,两眼放光,将一整块点心全都塞进嘴里,活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一眼,一脸怨念地开了口,道:“你什么时候走?”
那少年漫不经心地道:“我走不了,外边抓我呢!”说罢对秦越戈道:“让你给老子......本王子买烧鸡,你买了吗?”
秦越戈极不情愿地将手中用油纸包着的烧鸡递了过去,道:“我还没吃呢,给我留半只。”
少年讨价还价道:“半只的半只!”
“......”秦越戈无奈,只能道:“成交。”总比辛辛苦苦买回来都被别人吃了强。
秦越戈盯着那少年,越发觉得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玖容王子不一样,说是哪里不对劲也说不上来,将那少年盯得直发毛,叼着半只鸡腿道:“你干嘛啊!”
“你......你不是玖容吧?”憋了半天,秦越戈憋出来这么一句,那少年一惊,鸡腿掉了下来又迅速用手捞住塞回嘴里,然后笑了一声,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确实不是。”
秦越戈便猜测道:“那你难道是玖容失散多年的弟弟,小王子玖筠?”
据传玖容王子有个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从小失落民间不知去向,但是这也只是宫闱秘闻,这么多年过去,若不是见到眼前这个长得和玖容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秦越戈也不会将此事想起。
若真是小王子回来继位,倒也不错,总比玖容那个浪荡子要强很多,想必这也是国师提出验明正身的原因所在,毕竟小王子也是皇室血脉,据典籍记载,西京王族的身上流着月神之血,只要月神之血不断绝,西京便不会灭国,但是过去几千年了,也没见这个月神之血觉醒,便都当作附会传说了。
那少年愣了一下,像是第一次听说玖容还有个弟弟,笑道:“这种混淆皇室血统的事我可不敢认。”
秦越戈却已经被自己的想法说服,认定眼前这个少年就是流落在外的小王子,道:“你为什么不肯接受国师提出的验明正身的要求?”
那少年将最后一只鸡腿塞进嘴中,一口都没给秦越戈留,在那身华丽的王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油,然后伸进领子里掏啊掏,掏出两块垫肩,又扯了扯胸部,一阵捣鼓,扯出来一长条束胸,丢到了秦越戈面前,露出一个轻松多了的表情,没有了些东西,那少年的身形明显变得纤细柔弱了些,甚至......
“我当然不敢啊!”她啃了啃刚捏过烧鸡的手指,翻了个白眼道:“因为老子是个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