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白色的羽毛,纤长而轻盈,是那个古古怪怪的鸟人飞出窗子时不慎刮落的,那个被称为“王爷”的中年男子唇边翘起一个微笑,道:“看来他真的来过这里。”又对竹灵珈道:“年轻人,私藏重犯可是重罪,不要以为你是西京王族,我便会饶过你。”
竹灵珈心里一咯噔,从柱子后面绕出来,心道这人必然是认识玖容,道:“阁下兴师动众而来,想必知道在下亦是西京重犯,重犯岂敢私藏别的重犯?”
那王爷拍了拍手,似乎颇为赞赏道:“大巧若拙,旁人皆道西京大王子是个愚笨之人,如今看来不过是藏锋而已,他日你我京城再会,可来澄王府向我讨杯酒喝。”
中原的澄王爷江为止,竹灵珈自然是听说过的,此人是中原皇帝的亲弟弟,十几岁便上战场,早年立下过赫赫战功,是个有些手段的人物,风评称不上好,总之令人闻风丧胆,后来边境平稳,这位戎马出身的王爷便称自己征战多年落下了伤,受了封赏之后便择了处宅子做起了闲散王爷,但是此时一看这人哪有一点伤病的样子?气势逼人,还能养鹰呢!
喝不喝酒不重要,竹灵珈对于这位澄王的印象可称不上多好,虽然他看起来一表人才温文尔雅,讲话也客气,但是杀伐之人身上那种抹不掉,刻在骨子里的血腥气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了。
江为止一抬手臂,那只黑鹰尖啸一声飞了出去,竹灵珈忍不住想去捂耳朵,这声音她听到过,就是将那怪异鸟人逼走的尖锐声音,原来令那鸟人颇为忌惮的就是江为止豢养的黑鹰,江为止带人追捕的重犯就是那长了翅膀的鸟人。
能劳驾江为止这样的人物,亲自追赶到这偏远小城的,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走。”江为止意味深长地看了竹灵珈一眼,竹灵珈为此流了一后背的冷汗,佯装镇定,对江为止抱拳道:“澄王爷,后会有期。”
客栈的人都走空了,客栈掌柜将那早就吓得瘫在地上的店小二推出来收拾残局,竹灵珈才知道自己与那神秘鸟人对峙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为止带着手下跟着黑鹰的指引,来到这家客栈,进门便将客栈中用餐的客人驱逐,稍有不从便手起刀落,杀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然后下令搜查,客栈掌柜和小二自然是吓了个够呛,恰好竹灵珈那时下楼吃饭,若是不然,只怕要在房间中与江为止打个照面了。
此去京城,只怕少不了再和江为止打交道,真是想想就心里犯怵,当年江为止孤身一人,手持双刀,将北境马贼击退三十里的事迹竹灵珈听得可不算少,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就霹雳手段的人可不见得时间长了便会有几分菩萨心肠。
客栈门口聚拢过来一群刚才便想来看热闹但是没敢的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然后被后知后觉赶来的官兵驱散,竹灵珈听到有个人叹息道:“这大好中原,怎么又闹妖孽了呢!”
怪力乱神之说,向来只存在传说中与大人吓唬小孩的话语中,竹灵珈虽然不怎么信,但是接连两日,在见到了形如鬼魅的轻泽国师,抬扇化雪的谈送雪,还有莫名出现在房间中长翅膀的鸟人,鬼神巫术之说由不得她不信,听见“妖孽”二字格外敏感,下意识回头去找,人群推推搡搡却找不见说话之人了。
不过转瞬又听见人群中又有一人说道:“天降羽人,将有大祸,中原国将不国!”
“羽人”二字,一下子唤醒了竹灵珈的回忆,在很小的时候,盛夏炎热,在难以入眠的夜中,风轻轻吹过胡杨林,义父曾经摇着蒲扇,给竹灵珈讲过一个关于“东洲羽民”的故事。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五境尚未完全划分,这片大陆分为东洲和中洲两个区域,其间隔着天堑,若要翻越,难于登天,所以中洲之人和东洲之人彼此并无往来,传闻东洲是一片仙境,乃是仙人所居之所,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后来中洲发生战乱,民不聊生,有个中洲少年为了躲避灾祸,跨过千难万险到达了东洲,发现那里并非传说中的仙境,而是另一个国度,与中洲别无二致,只是那里的人皆是背生双翼,所以称呼为羽民。
在羽民的传说中,中洲亦是一片乐土,是神仙管辖洞天福地,这个中洲人的到来打破了羽民的幻想,也帮助羽民重新认识了中洲,这个中洲人原本只是想在战乱中寻求庇护,没想到却是打开了另一扇祸乱之门。
彼时东洲羽民受资源匮乏所扰,听闻中洲地大物博,便起了侵占的心思,于是引发了千年前那场“中洲大战”,成千上万全副武装的羽民开启了天堑屏障,飞来了中洲,从此中洲大地更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年幼的竹灵珈那时陷入黑压压的恐惧之中,想象着遮天蔽日手持长矛飞翔在天空上的侵略者,觉得普通人在他们眼中无异于雄鹰爪下的野兔,心急地想要知道后来如何。
那真是一场巨大的灾祸,中洲人不擅长对付空中的敌人,羽民势如破竹,攻陷中洲城池,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就是第一个到达东洲的那个中洲少年,他并没有留在东洲,而是周游列国学成了一身本事归来,手持一柄长剑,带领着中洲人,踏着废墟与灰烬,在朝阳升起的高山之巅上与羽民的首领交战,守护着自己的国土与家园,虽无羽翼,可脚踏实地未尝不能获得力量,历经三年的一场战争最终以羽民的失败告终,中洲与东洲签下契约,东洲羽人从此不得再踏入中洲半步。
在那之后,历经战火的中洲最终划分为四个大的区域,分别为北境,西京,南疆和中原。
然而这毕竟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怕是要有千年的历史了,竹灵珈长大之后陆陆续续又听到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都是当做神话故事来听的,谁能想到故事竟然是真的?
于是脑海中又浮现出在客栈房间中那个长着翅膀的年轻男子样貌,竹灵珈有些难以置信传说中的物种竟然真的出现了,虽然在西京时,她便感觉月神传说和羽民有些相似,却都没有亲眼看到来得震撼。
西京将长着翅膀的“月神”当做神明供奉,在中原,长着翅膀的人却被视为灾祸,怪不得西京和中原这两个国家吃不到一起去,只怕在鸟人这个问题上就能打得不可开交。
竹灵珈躺在客栈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反反复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耀夜剑在手,她担心那鸟人去而复返,再将江为止那尊煞神招来,门窗都已经确认过,关得严严实实的,连一丝缝隙也没留下,却又无端觉得憋屈。
夜深人静,便忍不住思念起义父凌炎来。
义父像一棵大树,有一天大树倒了,便有人欺负那个他庇护了一辈子的小灵珈了。
想到这里,便觉得鼻子酸酸的,过去这短短数日发生了太多事,让她很是疲惫,眼下情势未明,并没有什么时间留给她感伤,还是要尽快赶到中原都城,玖容已死的事情只有她一个人知晓,不知为何,此时的她觉得“竹灵珈”三个字已经深埋心底,像是一个隔世的梦,没有北境,没有绿洲,没有荒漠,只有无穷无尽的谜团,而自己,便是那个努力想要撕开迷雾看看真相的玖容。
至于玖容在望舒明塔上看到了什么,则只有真正的玖容才知道了,玖容失败了一次,竹灵珈不可以再失败了。
镜子在没有光源反射的时候,便格外晦暗,像是将光线都吞吃了一般,竹灵珈太过疲惫了,懒起起来去照镜子,伸手抚上了自己的面颊。她的手指,在玖容死去的时候,也轻触过玖容的面庞。
你到底是谁呢?我又是谁呢?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夜里的时候,竹灵珈做了一个梦,梦到的就是西京王宫中那座高耸入云的望舒明塔,像是在王宫中那短短的数日入梦而来,自己站在塔下,望着塔顶上的明珠,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难过,像是经历了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