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而凤翥又问道:
“贤弟适才说见过长公主,敢问是何处见到的?可是一年前的秋宴上?”
陈凛叙道:
“秋宴上长公主虽出现了,但顷刻就走了,不过得了惊鸿一瞥。宴会开始后不久,我自觉无趣,就先告退了。”
他起先还算沉定自若,但说着说着,越来越窘迫,眼神也不自然起来。
“路上天黑,我被草丛绊倒,不慎落水了。然、然后长公主见到了,把我救上来了。”
他最后一句说得飞快,清俊的脸赧然。
凤翥哑然失笑,道:
“不想贤弟竟然也会落水。自古多是女子落水,英雄相救,后来女子以身相许,两人终成眷侣。不知贤弟可是允诺以身相许了?”
“羽卿兄莫要打趣,”陈凛苦笑道:
“当时我发冠散了,掉在地上,长公主以为我是女子,所以她才亲自跳下去,捞我上来,还柔声细语问我有无大碍。后来见我是男子,以为我是有意的,立马变了脸色。”
“我与她几番争论,却惹怒了她,她就逼问我是何人,扬言要屠我九族。听到她自称是长公主,我担心在宫中惹事生非,就逃开了。”
“后来小弟难以忘怀此事,朝思夜想,到现在念念不忘。可后来转念一想,小弟出身寒微,怎能入长公主眼?”
陈凛说到此处,不由得黯然垂头,复而陈凛怅然道:
“罢了,估计日后再难相见,且不说这小儿女之事。一个五品官,娶长公主也是奢望了。再过几年,小弟就寻个良家女子,好好过一辈子。”
“三个月后是秋宴,贤弟何出此言?”
“小弟虽盼望能见长公主一面,但绝不可是秋宴。秋宴明显不是一个好时机,若是长公主见鞍思马,认出我来,只怕我在她心中一落千丈。”
“贤弟不愿在秋宴出现?”
“如羽卿兄所说,虽那日天黑,小弟又散发,但小弟仍恐被认出,这秋宴,还是不去为好。小弟已想好如何推辞,到那时小弟就称病。”
“贤弟倒是考虑周全。不过愚兄倒是以为,那长公主许是早已经忘记那事了。”
“即便如此,小弟还是觉得谨慎为好。”
“也好,顺阳长公主手握生死大权,只怕万一长公主任性,若真赐你一死,那贤弟就是佳人不得反赔命了,愚兄也少了个知己好友。”
凤翥转了转手中仍空空如也的小巧酒盏,一思索,试问陈凛:
“不如我在陛下面前举荐你为驸马?”
陈凛突然严肃起来,眼中满是恳切和敬重地劝道:
“羽卿兄莫要为小弟向陛下举荐,羽卿兄若是如此做,恐陛下怀疑羽卿兄别有所图,不再重用羽卿兄。”
“小弟一直视您为我最尊敬的兄长,最在意的知己!若是为小弟一己之私,羽卿兄受陛下怀疑,小弟愧怍,小弟,宁愿触柱一死!”
陈凛说罢起身对着凤翥一抱拳,就要作势撞向柱子。
凤翥骇然起身,碰翻了银酒壶,磕出钝闷的一声响,酒水如散花般扬向空中。
未及酒溅到凤翥衣裳,凤翥急迈进一步,扯住陈凛衣袖惊喊:
“不可!”,他拦住陈凛,将他拉回了身旁,坐下。又慢慢扶起了酒壶。“学那些前朝腐儒作甚?”
“若是羽卿兄不应,小弟就落了个忘恩负义之名。”陈凛毅然。
“陈侍郎倒是敢威胁本相了。”
凤翥一甩袖,厉声喝道,神情肃穆。
“小弟不敢。”陈凛慌起来,又是一抱拳。
凤翥听到陈凛说不敢,抚掌大笑,拍了拍陈凛的肩膀,说道:
“适才贤弟又是何必,实在言重了。贤弟若一死,自是一身轻,可愚兄便少了左膀右臂,朝堂之上将力不从心。不过贤弟的确言之有理,愚兄也觉陛下自登基就多疑起来。”
“三年前先帝六皇子年仅八岁,并未参与夺嫡之争。陛下却任由杨太后屠戮那六皇子及其生母梅氏,还偏信杨氏一族,将无辜之人三族皆灭,实令众臣心寒。当前也是谨慎为好。我如今虽为辅相,却也只是凭着行事谨慎维持大局。”
凤翥恻然道。
凤翥身为大恒丞相,自是晓得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和凤翥有过节的恨不得吹毛求疵。
凤翥每天迎的是明枪,防的是暗箭。所幸父亲临终前告诉他:
“功不可盖主,法不可触犯,银两不可多存,珍奇不可外露,子弟不可放纵,族人不可皆官。”
他谨记父亲嘱咐,才战战兢兢走到现在。旁人皆羡凤翥权高位重,却不知那光鲜下的波翻浪涌,明争暗斗。
雕栏玉砌的金缕宫,一个个明眸皓齿的奴婢繁忙着,络绎不绝地穿梭着。
宫内,层层金苏翠幄垂掩,只见木案几上摆放着一个发冠。
那发冠似乎是坏了又经过修补了的,有几道细细的裂纹,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光洁如新。
一个女子披着白纱袍闲坐。
女子面容姣好,流苏髻上缠着碧色丝带,肌肤白嫩,蛾眉宛转,睫毛如蝶翼,双瞳剪秋水。
伏一玉案,撅着嘴想了想,迟疑片刻,即运笔勾勒出一个青涩的轮廓。
她执笔慢慢画着,细细绘着。
最终,抬腕,收笔,一翩翩少年呼之欲出。
忽然一阵珠翠叮当作响,窸窸窣窣有人进来,可以听出这人已尽力蹑手蹑脚,脚下却还是发出了声响。
黎安勾唇,这宫中除了妤儿,恐怕再无第二个人会私闯金缕宫了。
果然,一女子凑上前来,一把出现在黎安面前,叫道:”小姑姑!“
女子扫了一眼黎安面前的画,笑嘻嘻地说道:”小姑姑可是有心仪之人了?”
“我怎会有心仪之人?”
这女子不依不饶,“那你收着一个男子的发冠,纸上还绘了一男子?快说,谁家公子遭如此飞来横祸,竟得了你青睐?”
这女子是昌平公主黎妤,德帝长女,皇后之女,自是享尽荣华。
而那作画女子正是顺阳长公主黎安,是先皇文帝五十才得的幼女;一个十三,一个十七。
两人年龄相仿,身份皆贵,都是无忧无虑,意气相投,虽是姑侄,情同姐妹,说话毫无拘束。
大恒现今共有两位长公主,顺阳长公主和淑华长公主。
淑华长公主已四十有余,是虞谷王后。
而文帝有十女。其他的长公主不是在夺嫡之中,成为了王权的牺牲品,就是远嫁到荻列国后,因水土不服而病死。
德帝现有两女,昌平公主,也就是黎妤,和宁平公主黎娴。
这宁平公主只是一个嫔的女儿,子凭母贵,所以宁平公主虽幼,却知自己要小心谨慎,遇事也是处处忍让,全然没有一个九岁孩童应有的稚气。
若说这皇子,共有三位,大皇子黎昊是皇后所出。从小深受皇后宠爱,懒惰成性。几乎不出宫走动,生得肥硕而虚弱,常常患病。
小小年纪待人暴戾凶狠,宫中无人不厌恶。甚至,包括了德帝。
二皇子黎昭羡是明昭贵妃之子。
三皇子黎清程是皇后之妹张贵妃所出,年仅两岁。
二位皇子年幼,且看不出资质如何,但想必新皇也是在这二位任选其一了。
这宫中最喜也最常“无风起浪”的,就是这两位有“大靠山”的公主。
黎安听到“飞来横祸”,不由得气恼起来,说:“‘飞来横祸’?教我看上那是他三生有幸!”
妤儿杏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黎安,惊呼:“还真有啊!”
黎安话一出口,也觉得不对,自己怎么会青睐那人?
“去去去,口误口误。”她摆手,解释道:
“不过是一个狂徒,秋宴上离开,在我必经之路上扯了发冠装作女子跳入水中,等我救。然后还不肯承认,最后怕我认出他治罪,逃了。我正想着如何抓到此人,治他个不敬之罪!”
黎安说完,笔一丢,掷出窗去。虽已至秋,院中却依然群花招展。
砸在窗外的枝叶上,枝叶扯着娇艳欲滴的花一阵晃,折了好些花苞,庭院里的蝶儿轻盈扇翅,迅速飞走了。
妤儿惊异而愤愤地说道:“竟有人如此无礼?不知姑姑要如何处置?”
黎安道:“自然是要严惩重责。”
她轻轻一笑,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案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又歪头琢磨了一会儿,说道:
“先将他关入天牢,重打二十大板,让他磕头认错,不认就继续打。”
“对,就应这样对这狂妄之徒,然后还应将他发配边关充军,等他七老八十了再回来,让他沿街讨饭吃!”妤儿拍手附和,还补充了两句。
最无辜的就是那陈凛,明明只是落个水,却被顺阳长公主定义为大胆狂徒。
并且长公主和昌平公主还试想了将来遇到他,应对他怎样处置。
“到时候我说‘你这大胆狂徒,知道错否?’,那人就哭天抢地,说:‘长公主,小人知错了,请公主高抬贵手!’”
黎安说完,妤儿再也忍不住,两人抱在一起笑起来。
金缕宫,两个任性娇蛮、天真而不识人间险恶的宫中女子,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扩传开来。
“姑姑可知这人姓名吗?”
“怎知?我问他,他不答。”
“那这画像——”
妤儿故意拉长了声音,意之所向不言而喻。
黎安自是知道黎妤想通过这画像去寻那人,但她摇头,说道:
“当时天黑,你也知道我画艺不精,这画像估计也就四成像。”
“唉,那可如何寻得!”妤儿叹道。
黎安也有些泄气,妤儿突然恍然:“这狂徒当时可否饮酒?”
“应该没有,理直气壮的,还能同我争辩。”
黎安回想起那次争论,那人一身正气地说:
“我绝不是那种败类小人,况且我不会水,若真对你有非分之想,何必跳入水中。今日我若溺亡于水,家境贫寒,就再无人供养吾母亲幼弟。如真觉受辱,那我愿补偿,绝不外传毁你闺名,若不嫌弃,我愿娶你为妻。”
若不是众人皆知自己常游玩于隽月湖,这狂徒恰巧出现在那,自己真要信了。
不过,娶本宫?想得倒是美!
“那他必是能忆起,下月的秋宴,若放出消息说顺阳长公主会参加,你说他还敢来吗?”
妤儿巧笑倩兮,机灵地说道。
黎安如醍醐灌顶,拍手称道:
“是了,他必不敢来。如此,只要一查未参加秋宴的贫寒年轻男子,家有母亲、弟弟,再加上那张画像,就知是何人了。此计甚妙!”
黎安一想到可以找到那人,欣喜得跳了起来。
足正好落到妤儿曳地的缃色罗裳上,妤儿一个踉跄,娇艳的脸险些着了地。
黎安连忙一扶,妤儿起身有些恼,挽着茜色手绢朝黎安身上一丢,黎安自是不肯相让。
哼一声,一记粉拳还回去,两人拉拉扯扯,你追我赶,笑着喊着,好像平常百姓家的孩子。
这宫中,除了深受宠爱的顺阳长公主和昌平公主,恐怕,再无人如此肆无忌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