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思且行罢。”陈凛怔了怔,如朗星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失落,说道。
这句话既是对凤翥说,也是对自己说。
凤翥劝慰道,“不过贤弟也莫过于执着,见你不比去年气色好了,略有消瘦。”
陈凛点头,声音低沉地说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小弟知道。”
话是这般说,可凤翥一眼看穿了陈凛眼中的落寞。
“不过愚兄以为,贤弟不必忧虑。长公主若见了贤弟,或许觉得贤弟俊俏又内外兼修,或许决定下嫁于你。”
凤翥谑笑,懒懒地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
陈凛随意摩挲了几下自己的脸,抬手之间,展现了翩翩君子的斯文温雅。
他喃喃自语:“一副臭皮囊而已,又怎能入长公主眼?”
陈凛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可笑,告罪道:“小弟失态了,望凤兄见谅包涵。”
凤翥抬手,道:“诶,不必介意。你我之间,失态又何妨?”
又道:“愚兄一年前随陛下私访,发现百姓称大恒有四公子,个个不凡,就有贤弟你位列其中。愚兄甚是艳羡啊。”
陈凛听家仆说过,却是不以为意:“小弟略有耳闻。但贤弟无知鄙陋,当之有愧。”
“贤弟不必谦虚。愚兄自认为才能皆不如贤弟,若是贤弟都无知鄙陋,那愚兄岂不是愚蠢至极?”
凤翥反问,陈凛一时无言,抚额又道:“凤兄实在自谦了,陈某年纪轻见识短,不过一个侍郎。”
“贤弟英才,日后必大有作。好了,你我争这孰高孰低作甚?”
凤翥先是夸赞了陈凛,转而又一句话停止了两人无意义的争论。
陈凛应下来,又说:“大恒四公子中另三人可是姚弟,永逸王,和皇上?”
凤翥一想到姚子端,赞口不绝道:
“子端是名门望族之后,精通六艺,又貌比潘安、才如子建,妇孺皆知,这奇少年,第一当属子端!”
“那第二应是永逸王黎衍。”陈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陛下一世英明,可惜才华疏浅,写了首‘绿头鸟诗’,倒是出了笑料。”
凤翥补充道。转而看向陈凛,陈凛破颜微笑。
那个写出“潇湘是江漓是江,还有澜沧也是江,绿头鸟语红鸟语,打下山来打下江”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诗句,就敢自封为“京城第一才子”的人,就是他们的德帝。
“陛下虽善于治国,但在才华上平庸,和常人相差无几,但有宦官后妃却吹捧奉承,自以为卓尔不群。”
陈凛修长白皙的手指把玩着扇子,言罢,他握紧扇子一边,娴熟地一甩,纸扇”哗“一声展开。
他摇了几摇:“凤兄何不直言?”
“自微服私访后,陛下受民间影响,决定效仿名人雅士,就写了几首滥诗。也亏得他是皇帝,不论怎么吹嘘都无人直言。凡闻之者无一个不暗自偷笑,却都心照不宣。”
“原来如此。”陈凛道。
“我知陛下幼时从不写诗,如今能写出来实在不易。若说出口,恐打击了陛下。陛下安定社稷,自是无闲心舞文弄墨。帝王不拘小节者比比皆是。这写诗不过是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关乎社稷。有些事,不言也好。”
凤翥娓娓道来,提到德帝文采,说清了自己为何不直言的缘故。
“只怕陛下无才而自以为天赋异禀,成了狂傲之人。而且我觉得常峰的南川榆谈吐不凡,比陛下略胜一筹。应是四公子之一。”
陈凛摇了摇扇,提醒道。
“常峰的百姓也是如此想。但莫忘了屠虞州的苏葛,苏葛一身浩然正气。亦毫不逊色。不过,说句不恭维的,德帝才华远不及这两人。但陛下并非庸主,也是一心为着百姓,瑕不掩瑜。”
凤翥说出了心里话。
陈凛领会,点头一笑:
“自然。陛下除了对景王母子被害一事袖手旁观,令人难以信服,还是个好皇帝。”
他很同情那个文弱而满腹经纶的景王。
提到了景王,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冷寂低落。
陈凛最后一次见景王,景王黎衙已和其母梅氏被软禁在雪熏宫,站在秋千上看着墙外,那是对外界的渴望。
陈凛恰好路过,隔了一堵长满野草的墙,可以想象墙内是怎样的萧瑟蛮荒。
他驻步看去,感叹着世事无常,抬头就看到了秋千上的景王。
景王看到陈凛,苦笑着,目光有陈凛从未见过的凄凉。
墙里墙外的人对视,本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可是,这是在宫中,墙里的,不是无忧无虑的佳人,是心事重重的景王,是朝不保夕的景王。
紧接着,陈凛又听见一阵嘶哑的嚎叫,刺耳得紧,陈凛皱眉,不知这是人还是畜生。
却见景王忙跳下去,唤道:
“母妃——“
原来那是梅贵妃的声音,不,梅氏。
看来梅氏已经疯了,昔日那个高高在上,仪态端庄,冠压群芳的贵妃竟然变成了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庶人!
墙内又传来妇人瘆人的笑声,寒鸦也”呱呱“笑着。
凄厉的冷风四起,如万鬼齐嚎。
陈凛打了个寒战,如此阴森之地,不宜久留,他裹了裹绿襦外的罩衣,低头匆匆离开了这个荒芜悚然之地。
几日后,陈凛便得了消息,景王母子先后被太后处死。
“后宫中除了杨太后闻之大悦,其他人无不扼腕叹息。而陛下却对景王的死,毫不在意。”
凤翥摇头,君王性情变化多端,实在不好琢磨。
“这是忌讳了,不要议论。”
陈凛“嗯”了一声。
“过了几炷香的工夫,竟还未备酒招待客人。”凤翥拍额说道:
“挽风,备些’沁雪香‘来。”挽风远远地应了一声。
陈凛道:“每每听到凤兄叫梅花酒为'沁雪香',桂花酒为'金盈盏',甚至将腊酒称作'初寒芳',就感觉凤兄清高傲视,雅致得很。颇有永逸王气度。”
“莫嘲讽愚兄了,愚兄也就这点爱好。”凤翥连连摆手。
一壶酒上来,凤翥挽袖,持壶,酒水涓涓地涌入酒盏里。
陈凛沉默半晌,道:
“曾经很鄙夷这永逸王,认为此人真是永逸王,好处于安逸之中。后来一想,那大概是为了保全自己。”
凤翥道:“贤弟怕是想多了,永逸王生来玩世不恭,不喜弄权。”
陈凛道:“小弟不以为然,能在新皇登基时保全自己,必是有本事的。
永逸王在民间可是个传奇人物,诗句广为流传,生平编为戏文传唱。”
凤翥道:“贤弟,这永逸王虽才思敏捷,却用来吟风弄月。
我幼时见过永逸王,那时永逸王还是个垂髫孩童,就不喜读书。整日无所事事,时常遭文帝冷眼、斥骂。
正因永逸王放荡轻浮,毫无作为,不受文帝赏识,众皇子中就永逸王未封王。
此人生性风流,妻妾成群,常流连于烟花之地,这你可知?
连杨太后也觉得此人庸庸碌碌,不成气候,觉得将此人除了也无益。永逸王才得以幸存。”
陈凛知辩驳不过凤翥,但心里还是并不认可凤翥,故作赧然,以扇掩面,低头道:
“这贤弟倒是不知,想必凤兄常在那烟花之地遇到永逸王。小弟囊中羞涩,无银两去逍遥,不像凤兄,花红柳绿绕君膝,怀中粉黛笑倾城,更别提常与永逸王相逢了。”
凤翥恼道:“莫胡乱说。还作起诗来,我堂堂丞相,怎么会如此龌龊,这若是传到内子耳中,我有理也说不清!”
“你这有妻到底不得自在。”
“比无妻之人好些,亡了也有人哭丧。”
陈凛不再反驳,笑道:“有妻欺无妻,天公降雷劈;牛郎织女,摔下鹊桥去。”
凤翥摇头,知陈凛还是敬仰永逸王,道:“一个安乐王爷而已,竟引得京城人效仿,以其玩世不恭为倜傥不群。”
“若是论起荒荡庸碌,那杨满实在罪大恶极。强抢民女,永逸王几时做过这等事?杨满逼迫得那民女父、兄,夫君三家皆被……”
陈凛不由得微顿。
虽然是刑部侍郎,但他一想起那日,那刑场上声声哭号,刀光血影,幼童茫然,老叟垂泪,就内心难以平静。
“杨满害得百姓不得安宁,实在当诛!”陈凛愈说愈发愤慨,骨节分明的手蓦然拍在案上,震得那桌面微颤。
“贤弟胸怀正义,在此自是大可畅所欲言,若是出了凤府,人多眼杂,隔墙有耳,可要慎言,莫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凤翥虽也赞同,却不得不叮嘱。
“凤兄所言极是,小弟自有分寸。”陈凛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实在大意了,连声答道。
“且不谈政,乐往难重得,老来岂自由,凤兄,今日你我饮酒畅谈,不醉不归!”
陈凛扬袖,随意地抓起桌上摆放的酒壶,摇了摇,估计还有些,正欲一饮而尽时,凤翥一把夺去陈凛手中的酒壶:
“小酒怡情,大酒伤身。况且明日还要早朝,陈弟切记不可贪杯。”
凤翥为陈凛换了个白瓷酒盏,斟了一盏酒,酒色晶莹如琥珀,散发着阵阵醇香。
他递与陈凛,陈凛无奈地接过,呷了一口,抿唇细细品味,一脸陶醉。
凤翥也拿起一盏酒,正欲一品时,一个仆从冒冒失失、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跑得直喘气。
见了凤翥却一时不敢开口,吭哧了几句,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老爷,老爷,杨、杨尚书,给您送了——不祥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