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之见,如不尽快铲除,后患无穷,我可再不想因为杨家那些纨绔,连累刑部也被骂。”
陈凛慷慨陈词,越说越激动,眉尾扬起,道:“凤兄,不如,现在你我几人就面圣,一揭杨氏一族犯的种种罪行!”陈凛投袂而起,眼中一抹异彩。
他是刑部侍郎,刑部本应是一个伸张正义、除恶扬善,除暴安良的地方,却不得不因杨庭瑛的威吓而放了杨家的那些罪犯恶徒。
不能为民除害,陈凛觉得刑部实在有失民心,不,应是整个大恒朝廷都失了民心!
凤翥却在此时缄默了。他垂眸眉敛眉,来回踟蹰着,负手,那修长而白的手指揉在了一起。
杨庭瑛此番举动应是故意挑衅,想惹自己怒火中烧,乱了分寸。
他这几月一直在暗地里查杨庭瑛,杨庭瑛应该是发觉了,才特意送那些……东西来。
而杨庭瑛既敢挑衅自己,必成竹在胸,不怕自己搜出证据扳倒他。
即使真能除了杨庭瑛,可杨氏一族还有杨太后。凤翥又想起了他年迈的母亲、爱妻蒙氏和两个稚儿……
若是杨庭瑛向杨太后控告,杨太后一恼怒,对他们下手......不!
他一霎间重重敛起眉,道:“不可。”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日积月累下去,大恒子民皆怨恨朝廷。若全国上下百姓暴乱,王侯谋反,那虎视眈眈的荻列若是再借机进攻,那大恒江山,何在?”
陈凛盯住凤翥,眼中满是质疑。
凤翥心知陈凛言之有理,他眉头紧锁,无言以对,选择避开了陈凛的视线,双瞳霎时染上几分黯淡神伤。
陈凛独来独往,来去自如,自然不必多虑,如何能理解他这有家室的人?
须臾,凤翥缓缓靠近陈凛,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说道:
“贤弟……莫要轻举妄动,他们是杨太后一族之人,实在是棘手,我不是不想除杨庭瑛,只是觉得应长议为好。”
凤翥的语气透着几许凝重,理由也很苍白。
陈凛眼眸微动,还是默默坐下了,此事不宜今日商讨,自己有些过激了。
“凤兄您得一女,本是喜事,小弟却一直和您说杨庭瑛,实在愧疚。”
“不必自责,本就与你无关。”
陈凛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他一想到日后还得忍让着杨庭瑛、还得被百姓唾骂,顿时咬紧牙关,右手骨节突起,用力一折——
那竹骨纸扇断成两截,传出一声脆响和纸撕扯的裂音,传荡在厅中,直刺人耳。
那是陈凛随身携带的扇子,扇上的书画、题字皆出名家之手,陈凛已将此扇带在身边有些年了。
但如此精美的扇子今日就折在这里了,断了竹骨,也不过是一堆散乱的残木废纸。
陈凛折了这扇,心中的怒火也稍平息了些,呼出一口气,冷静了下来。
凤翥闻声抬眼,并未言语,脸色也是阴沉沉的,并不比陈凛高兴。
他默然,起身给陈凛、蒙明各倒了一盏酒,陈凛心不在焉地酌着沁雪香,只觉得这醇郁的美酒竟如农家腊酒一样,难以下咽,入口苦涩。
而凤翥却连酒水也喝不下去了。奸贼不除,心难畅快!
气氛压抑,人心沉闷,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凤翥、陈凛的喉咙,让他们难以发声。
旁边的蒙明闷声不响地灌了口酒,砰地一声撂在桌案,火气上来,破口骂道:
“杨庭瑛这老狗贼,以后若教我碰见,非揍他个捧头鼠窜不可!太后罚就罚,大不了我掉个脑袋!”
他的性情与凤翥、陈凛自是不同,习惯了驰骋沙场,习惯了肆意直言。
陈凛持杯,微微点头,怎么看蒙明怎么顺眼。
他不再如以往那般厌烦蒙明的粗野,只觉得蒙明这话骂得好,正骂出了他的心里话,他也想揍杨庭瑛,以解心头之恨。
若不是凤翥,这个他最敬重的人来劝阻,他早就和杨庭瑛动手了。
蒙明看向凤翥,凤翥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蒙明瞪了瞪眼,真胆小,怕杨庭瑛怕得都成甚么样子了,便抬拳,又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这太后是甚么?能盖过皇帝?若她这侄儿杀了皇帝,还由得她护?”
凤翥见蒙明声音太大,就伸手推了一下他。“妻弟,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切忌再说。”
“净是些繁文缛礼罢了。”
凤翥一把按在了蒙明的拳头上。
他虽不及蒙明孔武有力,却把蒙明的拳按回了桌案,“这若是教有心之人听到了,就可治罪于你。再说丈母年老,若你打了他,他报复妻弟你一家怎么办?姊夫倒不是怕你牵连,只望你出拳前谨慎三思,莫因一时冲动,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尽管蒙明有些无拘无束惯了,但他到底还是朝廷任命的官儿,也知些礼教,晓得大不敬之罪是要杀头的。
虽然他见惯了马嘶鼓鸣,刀剑光影,常年厮杀于战场,毫不怕死。可他还有老母罗氏、姊姊蒙昽、大伯父蒙沧、二伯父蒙池,堂弟蒙智,堂妹蒙晴蒙晚蒙暧蒙昕……他怎能牵连家人呢?
这是他的软肋,是他在沙场杀敌时从未考虑过的。
可现在敌人在京城。
蒙明心中堵得很,道:“姊夫,您可是大恒一国丞相啊!”
凤翥眸中闪过一丝嘲弄,无奈地说道:“是又如何?你以为一国之相就可一生荣华富贵,无忧无虑?如今凡能坐在各自府中的,而不是牢狱之中、黄泉之下的,都是那些素来为人谨慎,做事多思,做到万无一失的。”
“姊夫……”
“你多年在边关,不知这京城复杂,很多人都和皇族、杨氏一族沾点关系,在外说话太肆意,容易教人抓住把柄!若到那时,陛下一怒之下,要治你个大不敬之罪,甚至株连九族,何人能保你?”
凤翥语重心长地说道。
“莫说了,姊夫,我晓得了。”
蒙明垂眼,重重唉了一声。
在蒙明眼中,别人若是公然恶意挑衅他,他一定会回击,所以敌军无不畏惧蒙明,称之“猛虎将军”。
可现在,得战战兢兢,说话都得看看人。真是恼人!
在这荻列,大恒有三位将军惹不得。
一位是黎渐,本名张渐,年三十有四,因战功赫赫,被先皇文帝赐姓黎。
另一位是平屿之女平将军平裳,年十六,此女聪慧绝伦,七窍玲珑,善于领兵,虽鲜少上战场,却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
第三位就是蒙明,年二十有七,武艺高超。
遇战争时,黎渐与平裳共议兵事,蒙明则领军冲锋陷阵。
有这三位将军,大恒这些年来,也很少再吃败仗。三年长期驻守边疆,蒙明取敌军将领首级如囊中取物。
荻列有多少号称常胜将军的大将,一听说他来征战,就闻风丧胆,不敢上沙场。
荻列只有吴将军吴罕之敢和大恒蒙将军一战,两人打个平手。
可未曾想到,班师回朝后,他竟连挑衅姊姊、姊夫的人都教训不了啊!
蒙明徒有一身蛮力,却使不上,有些颓废、怏怏。
他自觉留在屋中无趣,如坐针毡般难熬,便向凤翥、陈凛道:
“姊夫,陈兄,我无事可做,那杨贼让我憎恶得紧,你们又不许我骂。那我就往外去,散散心,顺便瞧瞧我外甥女。”
凤翥看出蒙明的不满,但他知道蒙明脾性,喜怒来去快,不悦也只是一时,就道:
“一炷香后就是饭时,勿忘记回来,我还要好好款待款待你。”
蒙明听凤翥要款待自己,心情好了些,露出一点笑,奔出门去了。
他奔出门外,抬头就看到一方宽广的天地,不知比那些书呆子的破屋子好了多少。
风虽仍夹杂着几分闷热,他却顿觉神清气爽,箭步如飞。
屋内,凤翥用力揉了揉紧紧拧着的眉心,道:“贤弟,我这半年来……一直在查杨庭瑛,如今你手上可有证据,能坐实杨庭瑛私挪国库银两?”
“国库缺银两,一查便知。杨家近半年来多出一大笔钱财,可若他们说是人送的,就不好办了。关键是何侍郎何慷,此人深受杨庭瑛重用,必是熟知此事,可此人圆滑世故,怕他缄口不说。”
看来杨庭瑛是胜券在握才敢公然挑衅的。
凤翥心上仿佛压了座重重的巨山,无形中让人难以喘息。
凤翥眼前浮现出了得意地阴笑着的杨庭瑛。他有些烦躁,长叹,望向窗外。
木棂纸窗外,芳菲早凋落,碾在泥土中哀歌。草木不知愁,依然茂盛繁华,透出几痕淡金浅橙,盎然中添上几分斑斓。
袅袅秋风,揉着、卷着残碎的花瓣掠过土地,一阵粉雾四散开来,欲迷人眼。可怜这残花,沦落尘土还不得片刻安息,将飞向何处去?
是落在行人鞋履下,还是栖于女子青丝上?是去那朱门熏得一身酒肉臭,还是附在路边的白骨?
大恒清官廉臣皆费尽了番心思,为守住这大恒的江山,为显现这君王的功绩,可除奸臣岂是那么好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