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之物?杨庭瑛都送了甚么?”
凤翥直呼杨庭瑛名讳,“啪”地一声撂下酒盏,酒水晃了晃,亦如正祥不安的心。
唉,平时不该表现得太机灵了,一遇难事儿,江管家就把自己推出来了。
杨庭瑛是杨太后之弟,在杨氏一族中举足轻重,如今是户部尚书。
若说此人当之有愧,他还确有几分文采。在杨太后还只是文帝后妃时,他就是个六品官。
后来杨太后屡受晋封,一路做到了皇后,有杨太后的推彼助澜,杨庭瑛就一路做到了户部尚书。
新皇德帝登基,有杨氏一族的很大功劳,自此杨家更是呼风唤雨,如鱼得水。
而杨庭瑛对家中子弟毫不管束,以至于子弟整日游手好闲,乘势使气。杨氏一族在民间深受诟病辱骂。
而杨氏子弟犯了法,刑部的人因有洪栋仪灭三族的前辙,都只得草草结案,奈何不得。故刑部也连着被百姓指斥唾骂。
百姓民谣云:
“邻人银满筐,屋藏金百两。
三人中进士,谷米烂陈仓。
一日老少惶,家中空荡荡。
只因来头羊,凶猛堪比狼。
问是甚么羊?教你家破亡。”
近些年来杨庭瑛越发为所欲为,凤翥半年前暗暗去调查,竟发现这杨尚书竟将手伸到了国库,挪用的银两不计其数。
可恨,实在可恨,却也是无计可施。
“小的不敢随意说!”
正祥吓得腿又一软,险些卧倒在地上。
“小的若说了老爷千万不要迁怒于我!”
正祥暗自想着,想必老爷听了,有再好的脾性也是要发怒啊,事先可得说好了,这样就不会波及自己。
“直说就是。“凤翥隐在袖下的双拳紧握。”
“都是些随葬之物。”
凤翥的手一上扬,将手中的青瓷杯子奋力甩去,杯子“嘭”地一声,落地即碎,裂成几块瓷片。
正祥一闭眼,肉跳心惊。
“这杨贼安的什么心?想咒我女早夭吗?”
凤翥彻底怒了,那个待人一向温文儒雅的凤丞相,当众竖眉大吼。
陈凛心中暗想,在他人喜庆日子里送晦气,恐怕也就杨庭瑛能做出来了。
杨庭瑛是杨太后的弟弟,早在二十年前就入仕,与众多老臣关系深厚,人脉颇广。
再依靠着祖辈积攒的丰富家底和杨太后,能与其抗衡的屈指可数。
三年前杨庭瑛在朝堂可谓是无出其右、独秀一枝,愈发目空一切了。
德帝登基时,杨庭瑛信心十足,自以为丞相之位非己莫属,宴席都备好了。
可谁曾想出现一个凤翥,一个毫不起眼的后生,竟夺了这风头去。
杨庭瑛自此,便多了一个“事务”——和凤翥作对。隔三差五找凤翥不自在,不是找找事情讽刺挖苦,就是诽谤几句。
就算有德帝在,不便乱言,也是冷眼相看,腹诽心谤。而凤翥向来是如秋风之过耳,毫不在意。
今年春,在凤翥拜相当日,杨庭瑛派人送来一副“贺联”,题字:
“花无百日红,人无万事兴。”
有的眼睛亮,看到了“贺联”,就与旁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众人晓得了,就纷纷看向一身红袍的凤丞相,还有的怕事,已准备告辞。
可凤翥的反应并不在众人意料之中。他并未气恼,莞尔一笑,提笔回了一联:
“风扬花开花落,天定人荣人歇。”
此句联道明,人的衰兴,同花一样,这是天注定的。凤翥也含蓄地劝了杨庭瑛莫太固执,对未当成丞相耿耿于怀。
宾客众多,消息很快传开了。无人不赞誉凤翥的宽宏大度,淡然豁达。
反言之,此事也衬出了杨庭瑛的小人嘴脸。
后来杨庭瑛连着一月不上朝,不只是因为不愿见到凤翥的得意之时,也是因此事臭名远扬,无颜见他人。
若不是杨太后劝说,杨庭瑛恐怕自此就不再做官,颐养天年了。
虽然他才刚五十岁。
可现在,那个横眉怒目,眼中不见半点温和的还是凤丞相吗?
也是,如此挑衅,孰能忍之?
正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更是头都不敢抬。
陈凛劝道:“凤兄息怒。莫气坏了身子,正中了小人意。”
“拿来我看看!”
凤翥怒喝,身体一顿,拍案而起,又厉声道:“不,我亲自去看看!”
他大步流星地向府门走去,一路尘飞灰扬。陈凛起身,紧随其后。
“老爷。”门口的众人皆轻声道。
江佑顺见老爷来了,知道正祥定是将话传去了,于是低眉垂眼,小心翼翼地候着。
一旁是一个黑漆漆的大盒子,看着就让人心情压抑烦闷。
“可是这个盒子?”
正祥忙说:“正是。”
凤翥一把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个青釉的堆塑罐,陶牛车陶羊,还有纸牛纸马一类的。
陈凛见了,极惊愕:杨庭瑛竟送这什物!这堆塑罐又称魂瓶,是明器,用来作随葬器物,晦气得很,送人是万万不可的。
凤翥才瞧清所装何物,愠然大怒。
他瞥见最上方那个面目僵硬、花花绿绿的纸人,目中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手紧紧攥住箱盖,现出了青筋。
凤翥不再细看,一把掀翻了这黑盒。
盒子里面的东西大多是陶制的,洒落下来,哗啦哗啦碎了一地,紧接着,纸牛纸马也飘飘缓缓地落地。
凤翥还是不解气,怒喝:
“真是欺人太甚!来人,把这些能烧的烧,不能烧的给我砸碎了,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众仆从纷纷去拿扫帚筐子,有的直接蹲下身去,捡着纸片。
江佑顺见凤翥摔了盒子,心中的气出了一些,才凑上前来,“老爷,蒙将军来了。”
“请他进来。”凤翥并不想把气撒在妻弟蒙明身上。
蒙明豪爽的声音传来:“姊夫!”
他大步走进来,却看到仆从们收拾着一地的碎渣。
他心想,平日两人定是要喝酒喝茶、说说笑笑,可现在两人这一句话也不说,难不成还有人惹得姊夫生气了。
“姊夫你这是怎么了?”
“有人今日送了一盒子给逝者用的物品,你姊夫能不生气吗?”
陈凛见凤翥不语,便解释道。这一句话立马掀起了蒙明的火气。
蒙明怒发冲冠,豹眼瞪得要出来了,“何人如此放肆?我去打他个鼻青脸肿!”
“除了杨庭瑛还有何人?这厮越发放肆了。”凤翥忿忿道。他暗想,决不可轻易饶过!
蒙明破口大骂:“这直娘贼!应看狗吃了!我……”
陈凛打断了蒙明,道:“蒙将军,此处人多眼杂,莫再说下去了。”
他环视四周,又道:“凤兄,此处距正门近,人来往众多,往里去去罢。”
陈凛虽嫌弃蒙明粗野,但因为蒙明是凤翥的妻弟,又立下汗马功劳,对蒙明还算是礼待。
蒙明吭了声,想到了蒙昽,“阿姊可知?”
“还未知。莫让她听到了烦心。”
三人快步回了正厅。
“妻弟你且先坐下休息片刻。”
凤翥不太想让蒙明参与进他与陈凛的商讨。蒙明有勇少谋,宜冲锋陷阵,但并不能帷幄运筹,决策千里。
“不知凤兄可听闻杨裕当众公然强抢民女一事。”陈凛道。
凤翥冷哼一声,“还有这等事?猖狂至极!果然和那杨满是亲兄弟,都是个犯科的料!我不过几日足不出户罢了。果然是上不正,下参差,这杨庭瑛之子,不是无耻败类就是奸诈小人!”
“小弟听闻杨裕三日前在街上公然霸占一家铺子,引起民愤,被众人殴打致伤。杨裕就派人打杀街上所有的百姓,死十一人,伤者无数。此事还惊动了陛下,不过陛下并未亲自判决,而是派了一人去审理。”
陈凛一提起杨裕,语气充满了厌恶和鄙弃,眉头也不自觉地纠在一起。
“何人审理此案?”
“大理寺少卿,尹犀。”
凤翥听罢,面容也缓和了许,道:“尹犀?那我放下心了。他为人耿直,刚正不阿,自是会公正处理。”
“确实如此,尹少卿本来今日要斩首杨裕,可太后不肯,说已经死了一个侄儿杨满,不能再死一个杨裕。”
陈凛嗤之以鼻,对这杨太后甚为不满。说得倒像刑部怎么针对他们杨氏一族似的。
杨满为何被洪县丞斩首,杨太后心里应该明净儿的,抢民女,杀无辜良民,已是重罪。
法不可违妇孺皆知,杨太后却是如此偏袒,让人难以诚服。
可尹少卿也不能效仿洪县丞,先斩后奏,洪县丞一家的下场,不必多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凤翥连连捶案,道:“如此一个无理不公的太后,真是大恒不幸!”
陈凛将扇子一丢,道:
“杨氏一族倚仗着太后,作威作福,为所欲为,凡杨氏一族所到之地,生灵涂炭,怨声载道!”
“小弟为布衣之时,邻人齐氏一家富裕,可一杨氏一族的子弟强占了齐家房屋田地。”
“齐家告官,不料那官却也是杨氏一族的走狗,齐家非但未得讨公理,还被押入牢中监禁。”
陈凛思及往事,怆然道。凤翥闻之甚哀,同感。
蒙明一旁听着,再也按耐不住,跳将起来,“这杨氏一族一手遮天!天理何在?”
“杨家实在嚣张,可有杨太后在,也是无可奈何!”陈凛感叹道。
凤翥正色道:
“这朝堂之上,虽已是一片清明,有陈贤弟你、姚子端、尹犀、平屿等人为首的后起之秀,却仍有这等奸佞阿谀之徒。或滥竽充数,或兴风作浪,搅得朝廷不宁,百姓不安。陈弟以为,应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