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虚掩着，没有点灯。
陆扬踌躇着，推开了那扇门。
门轴“吱呀”尖叫一声，在空虚的黑暗中，仿佛有什么被这唐突的响声击得粉碎，散落满地。
静静的，没有人说话，但是陆扬知道她在。若她远远地走了去，陆扬便不会再犹豫。可她回来了，还带回了叶柔，反而是他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告诉过你，叫我紫玉。”
“你，可有话要告诉我？”
“只是不知道，你可还愿意听。”
“我想听你的解释，哪怕是骗我。”
“我从不曾骗过你。”
“我不信。”从余芷到柳梦，她对面不相认，犹自怯怯叫他三师兄。
她轻轻一笑：“既然不信，何必来问，杨公子？”
陆扬默然。确是他骗了她，不曾说出自己的身份，无可辩驳。
“我那时怕你误会。”苏门剑派与余家的恩怨，连他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误会什么，误会你和想杀我的人是一伙儿的？”
陆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意外重逢的一瞬间起，他就开始了隐瞒，没有将他的疑惑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后来所有的事实都在证明着她的身份，面前有无数种应对的方式，他依然选择了最不明智的那一种。即便是此时此刻，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也许她不欠他一个解释，他已经实实在在欠着自己一个答案。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这片黑暗缄默着，就像是封冻着的两尾鱼儿，相对无言。
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摇着，映入窗纱的影儿也在晃着，枯焦的秋叶落在门前的石阶上，铿然作响，一只老公鸡细长圆润的啼鸣挑动了夜色，引起一阵此起彼伏的高歌。
少女幽幽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愿听我说，便随我去个地方，我告诉你一切。”
“哪里？”
“一个你知道的地方。”
“好。”
枯叶满径，露水沾衣，天色变得更暗了，星光都稀疏起来，甚至于看不清面前的道路。但是不用看就知道，正如她所言，他们走的是陆扬十分熟悉的，回如意山庄的路。
马蹄声在寂静的山中回响。流风不情不愿地跟着踏雪的步伐，缓慢而平稳地走着。如意山庄已然被抛在身后，黑沉沉的的山岭横在面前。
少女策马登上山岭，久久凝望着远方，迎着山顶凛冽的西风，衣袂乱舞。
“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不。”她摇了摇头，松开了丝缰。
越过山岭，复又被无尽的山林掩埋。马蹄踏在密密层层的落叶之上，发出沉闷而微弱的声响。
踏雪终于停了下来。
齐腰深的长草遮掩了道路，拍打着突兀的来客。她在草丛中压出一小片平地来，晃亮火折子点着了一只素色的蜡烛，端端正正插在面前。
烛火在风中狂乱地摇曳，竟然不曾熄灭。火光所及之处，一块青白的石碑在乱草之中显现，覆盖着干枯的青苔，虽不曾残破，也足够诉说岁月的沧桑。
少女复又取出一枝香来，就着烛火点燃了，插在石碑前，双膝跪倒，拜了四拜。
石碑字迹已然模糊，但仍可辨认，正中“显考妣沈清秦氏之墓”字样赫然在目。
陆扬讶然道：“这是大师伯的坟，你带我来这里作甚？”他对这地方并不熟悉，只是大致知晓沈师伯夫妇合葬在此处山中，却是不曾来过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摩挲着碑文，嵌在石碑缝中的泥土苔痕簌簌而落。
烛焰终于禁不住冷风的拂扰，“噗”地一声灭了，只留下香头一丁点通红的火星，孤单地亮着。
东方隐约的白痕扩展开来，破成万点金霞，一轮红日突然跃起，惊起林间群群鸟雀，回旋鸣叫不已。
少女站起身来，往旁边挪了挪，把石碑剩下的部分让了出来。
第一缕日光清寒而和暖，把石碑上落款的小字亦照得纤毫毕现——
“孝男翔，孝女紫玉敬立”
陆扬愣住了，一时竟忘记了要说些什么，无论她说出什么样的往事，都不足以让他如此震惊。
少女缓缓道：“我姓沈，小字紫玉，苏门剑派第二十三代掌门沈清之女。”她敛衽一礼，道：“陆师兄。”
这“师兄”二字，自与前夜意味迥异。
沈清与邵恩铭乃是同门师兄弟，沈清的女儿自该叫他一声师兄。但作为苏门剑派弟子，如此隐姓埋名不择手段，拜自己的师叔为师，无论如何都太过令人吃惊。
“你有何凭据？”
“掌门令符为证。”少女掌中托着一柄黝黑的如意。
接过那如意的时候，陆扬的手跟心都是猛地一沉——众所周知，苏门剑派掌门令符乃是一柄玄铁打造的如意。玄铁此物据传极为坚硬沉重，铸成刀剑亦锋锐逾常，能削铁如泥，但偏又极难得，若没有机缘，轻易是不得见的。
陆扬也未曾见过玄铁，更没有见过这玄铁如意。早在十年前，沈清辞世，邵恩铭接任掌门之时，铁如意便遗失不见了，至今未曾寻回。
但他却知道，这如意说不得便真是失落的那一柄。此物入手极重，绝非寻常铜铁所制，真金又无这般黝黑的色泽。
少女又将那如意握在左手，右掌轻轻在云头上一拍，那如意一声轻响，从首到尾分作上下两片。翻开来，便见内部密密麻麻地錾着米粒大小的字迹，那如意通体不过半尺余长，如此局促的方寸间刻下这么许多文字，而且笔画纤毫毕现，与其本身所用的质料相比，显得更加的难得。
陆扬神色凝重起来，目光一扫而过。铁如意如此要紧，不仅仅因为它是掌门信物，还因为其中刻着如意剑法的总诀。虽然寻常弟子均能得授剑法，但依门规，这总诀却是如铁如意本身一般，只有掌门才能得见。
沈紫玉见状，轻轻一笑，道：“以你的身份，亦是看得的。”她言下之意，便是说他早晚便是掌门。
陆扬局促起来：“这种事情，怎能拿来取笑？”虽然师父不曾明言，但众人心照不宣，倒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当面提起此事。
“看也看过了，可信了？”
“这东西，不是遗失了么？”不知怎地，陆扬忽而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真个想不出？”沈紫玉冷冷地道，“十年了，沈氏一脉踪迹全无，你都不曾怀疑过？”
陆扬还真不曾想过。
沈清在世时，他年纪尚幼，对于这位大师伯并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北清南靖”的名头也是后来才听人说起。
忽而有一日，邵恩铭从外头回来，神情阴郁一言不发。师兄弟几个终日惶惶，生怕是谁惹恼了师父。
到了练功的时候，邵恩铭依然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随便看了看，便挨个儿过招。
陆扬那些时候原是偷懒，生怕师父发觉，便格外卖力。奈何邵恩铭并不买账，长驱直入挑破了他的衣衫，掷剑而去。
众人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都愣住了。
陆扬战战兢兢跟了过去领罚，邵恩铭却只淡淡说了一句：“好好练功。”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又道：“你大师伯，不在了。”
此后，便再也不曾听师父提起过沈清，也不曾见过沈家的任何人。“神剑”沈清，就像苏门剑派众多的前辈高人一样，更多是用来崇敬而非亲近。这样的疏离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以至于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沈清本来与师父同辈，还有沈家后人的存在。
“很陌生？”沈紫玉看着他的茫然，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师叔连提也不敢提么。”
沉默。
沈紫玉笑了笑，道：“离开这么多年，端的是近乡情怯了。陪我回家看看，可好？”
陆扬道：“现在？”
“放心，已经不远了。”
陆扬又一次惊讶了。在他的印象中，沈家似乎是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为何他一丝一毫都不知晓？
